囚鹤 第34节
孟臾忍不住哆嗦了下,刚才拼命拽她上来的人是他,中途不准她下车的人是他,此时恨不得立刻把人赶下去的还是他。
任谁被这样对待都不会好受,但谢鹤逸从来没在她面前如此失态过,她甚至能瞧出那些深深隐藏在强悍表象下的一丝丝脆弱来,不由得有些迟疑。
可原本以为已经走至绝境,却又峰回路转,孟臾本能地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尽管左心房正没来由地失控般重重地跳动,她却无暇多想——亦或是故意抵抗住心软的冲动,孟臾由着性子,拉开车门跳下车,门甚至还没来得及被惯性带上,下一秒,车子就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轰隆一声——
孟臾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辆白色的流线型轿车直冲冲撞在了绿化带的树上,没翻,但车头瘪进去一大半,安全气囊弹出来。
透过半开的副驾驶车窗,孟臾如坠冰窟,浑身战栗地看到谢鹤逸地被挤在座位上——
有一秒钟,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陷入昏迷,闭着眼睛无力垂首,好似奄奄一息。
孟臾的思维完全是停滞状态,好在紧跟其后的裴渊随即赶到代替她处理了一切状况,到医院之前,她只是懵懂地看着,跟着,陈墉候在大门口等着接手,然后马不停蹄地安排好剩下的事宜。
万幸,谢鹤逸停车让她下去后才刚刚重新起步,车速不算高,所以没有需要做大手术的伤,等到全部检查做完,一堆口罩帽子全副武装的医护阵仗浩大,浩浩荡荡推着平板车将人送到病房——
纯白的衾被掩映间,失血让谢鹤逸的脸泛起苍白,大约是用了缓解疼痛的药品,他正阖着眼昏睡,呼吸轻地几不可闻,虚弱让他的眉睫更显清隽。
孟臾站在门旁目送,捂住胸口默念了两遍《心经》才止住反复袭来的轻颤,却没跟着进去,她还需要冷静一下。
走廊内灯火通彻,消防通道的冷风吹到她小腿处,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裴渊太稳重又太精乖,肯定是会根据具体情况评估需要知会的范围的,但不管怎么样,宁知衍都首当其冲,是以谢鹤逸刚做完各项检查回到病房,他就已经赶了过来。远远看到等候区坐着的孟臾,通道尽头处玻璃上映出她的表情,有点空白,但不麻木,可能是体内的韧性正非常强悍地占领她全身。
宁知衍大跨步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焦急道:“他没事吧?好端端的,怎么会撞车呢?”
“五哥?”孟臾抬眼看清来人,她刚才太过放空,此刻回神,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发寒,她的手指不断收紧,死死抓住椅子扶手,艰涩开口:“我觉得……他是故意的。”
“什么?”宁知衍诧异地吵嚷一句,听了她的话却又怔住,追问:“什么叫故意的?”
孟臾脑子很混乱,摇摇头,语气满是犹疑,“不是,我的意思是……他应该知道会撞,因为车祸发生前,他提前停了车,赶我下去。”
她哽了下,懊恼道:“如果我不下车就好了——”
不知为何脑海中开始回放——那夜他们争执,她不小心用雨伞伤了他的手,他全然不在意任由伤口流血甚至有意无意去按压加重痛楚的冷漠模样,还有踩油门加速猛然冲向树干撞成一片狼藉的车头……这些明显的自毁倾向让孟臾觉得连呼吸都被掐住。
她努力平复了下,仰首问:“五哥,你告诉我……他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问题?”
第50章 勾稽性
“有什么问题?”宁知衍大喇喇在她身旁落座,翘起二郎腿,不以为然道:“他什么性子你不清楚?从来只有别人在他面前做小伏低的,没人敢上赶着给他找不痛快,除了——”
他侧眸瞥过来一眼,孟臾眼泪都快要蹦出来,她抑制住全身的无力感,“除了我。”
宁知衍心知这话轮不到他讲,他本就怜惜女孩儿,而孟臾如今依然是谢二心尖尖儿上捧着的人,总要轻拿轻放,轻嘲轻讽,轻的不能再轻才好。否则,等下谢二醒来,万一知道她在自己这里受了委屈,还指不定要怎么作怪他。
何况,把责任全推到孟臾身上明显有失公允,这样想着,宁知衍便问起旁的来,“下车前你们谈什么了?”
孟臾满脸茫然,像是努力了很久才找回那段刚发生过的混乱记忆,“……我们吵架了,他发了很大的脾气,我……说了一些不太中听的话,我问他是不是因为有段时间眼睛看不见,才会有这么强的掌控欲,还问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
宁知衍心烦抱怨道:“啧,我不是不让你提吗?”
孟臾不说话,知己知彼则百战不殆,她一门心思想要通读他深埋在内心深处的阴暗从而打败他,不想却因此牵扯出许多密密匝匝的旧伤疤来。
宁知衍正了正神色,才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只是逝者已逝,再提,不过是让活着的人难过……你知道弈衡大哥吧?”
孟臾垂眼定了定神,认真搜寻这个名字回想了下,是谢鹤逸的亲哥哥——许弈衡,谢重衡,虽然不同姓,却是亲兄弟。
但她从没见过本人,只是零星听说过,因为许弈衡很久之前就去世了。
见孟臾点头,宁知衍继续说:“就是那场意外。嘶……你是哪年来他身边的?”zzz
孟臾沉吟片刻,刚想回答,却被他摆手制止,“不重要。反正就是在你来之前,那天是谢二的生日,原本哥儿几个组了局打算像往年那样给他庆祝的。他从小就没跟着父母长大,聚少离多,所以感情说不上多么亲近。但我看得出来,弈衡大哥一直想从中缓和,那会儿他父亲刚调回北京,可能是事情多忘了吧,当天才想起来叫他回去,谢二就推了我们这边过去了,大哥亲自到机场接的他,结果回去的路上发生了事故……”
“说实话,弈衡大哥是个非常称职的兄长,学业、能力、人品都是榜样,不光对谢二好,对我们这班跟他弟弟玩儿的朋友也很照顾。我记得有一回在俱乐部遇见,他还亲自上手教余家小三射击……”
宁知衍止住话头,不无惋惜地叹口气,“算了,不说这些了,不过你这么一说,现在回想起来,当年谢二失明那段时间看起来是有点不太正常,恢复以后更是亢奋的不行,什么刺激玩儿什么,就跟不要命似的,在滑雪场粉碎性骨折过,赛车俱乐部冲出过跑道……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就算有什么问题,也早该好了吧……”
灵光乍现般,宁知衍问:“孟臾,你不就是那次之后,谢家阿婆找来给他挡灾祛邪消业障的吗?你来没多久他就消停了,这些年专心办事,不一直都很正常吗?”
正常吗?谢鹤逸的性格,就算有什么心理疾病也不可能会轻易外露。这些都是旧事,她没那么大的好奇心,所以之前竟然没细究过他从来不过生日的原因。她其实大致能理解他的缄默不语,与一个没参与他过往的人谈旧日惨淡陈伤,是想要她的同情和怜悯吗?
他不是那样的人,从不需要软弱的情绪。
长子求稳,次子走险,方可家族大兴。许奕衡意外身故之后,原本的规划彻底被打乱,所有的责任就此落在了谢鹤逸的头上,他向来是个有担当的人,不仅要办事,还要永远被笼罩在兄长死亡的阴霾之下,加之自幼极端强势文化的培养,掌控欲只增不减,变成现在这样在所难免。
孟臾低眸,披垂的长发松散的拢在耳后,眉目间一片愁云惨雾的样子。
宁知衍真心实意地劝她,“你为什么非要跟他犟?他就这么个人,永远都不会低头的,事到如今,你就不能放下你那所谓的自尊心?”
见孟臾始终不说话,宁知衍冷嗤一声,愤愤不平道:“谢二回家见他父亲说要跟你结婚都没低头求人,怎么的,你比领导还了不起?”
“……结婚?”她明显错愕。
“你不知道?”宁知衍一副不会吧的表情,“他提都没跟你提?那是我多嘴了,可能他觉得还没办成吧。”
孟臾不解,直直凝视着病房门的方向,“他不是要和秦小姐结婚吗?”
“秦悦?”宁知衍想了一下措辞,“你知道她?”
“嗯,她来过谢园。”
“那你跟他好好谈过关于秦悦的事吗?”
孟臾语塞,“我……”
她提过一次还是两次?不知是害怕听到他模棱两可的反问还是别的原因,她心底深处似乎有些逃避面对,立刻用追问盖了过去。毕竟如果权衡利弊,她根本不具备任何竞争力。
宁知衍拧着眉头,“我直说了吧,秦悦的身份……有点复杂,是给奕衡大哥定下的未婚妻,谢二原本没有拒绝的余地的,但他从来没想过跟她结婚,为了规避联姻,甚至还接了一个挺难办的项目置换……我就服了,你们俩从来都不会敞开天窗说亮话吗?”
孟臾苦笑了下:“我不想自取其辱。”
“哦,自取其辱。”宁知衍语调凉凉的,“那你不告而别,还指望他跪下来求你吗?谢二是什么样的人?现在天天有点儿空就往你那鸟不拉屎的镇上跑,他完全可以强行把你带回来的,但他没有勉强你,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就该在你面前自取其辱?”
说完又生气,批判别人时总是站在上帝视角看问题,但推己及人,他和兰九何尝不是这样?因为交手过太多次,很清楚对方会有什么反应,各自抱着那点自尊心不肯低头,好多时候话都到嘴边了,最后说出来的只有一句算了,拖着,绕着,把路都走曲折了。
默了默,宁知衍吐出一口气,加了句,“谢二跟我不一样,我做三分一定会让人以为是做到了十分,他做十分可能只会表露出一分,你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不应该一点儿都不懂他啊。”
她懂,但懂得和接受是两个维度的事。
病房是套间,孟臾盖着毯子,在客厅的沙发里凑合窝了一夜。
事发突然,孟臾本想第二日给田欣打电话请她送一些换洗衣服过来的,但李嫂一早就赶到了医院,不光带了她手边需要的常用物品,还有一堆她爱吃的东西。
药物的作用下,谢鹤逸依然昏睡着,这些显然都是裴助的手笔。
象征性地吃过早饭,孟臾敲开了陈墉办公室的门,简略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猜测,不想对方满脸惊诧,显然是完全不知情。
孟臾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她想多了。
但陈墉认真回想过后说:“不过确实有可能,假设真的像你描述的那样,他因为哥哥的死应激,出现明显的自毁倾向,但同时人又很清醒,漠视甚至无视自己的心理需求,绝不向外寻求帮助,最后都会走向难以控制。”
“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也没什么绝对的规律能参考——”陈墉将电脑屏幕上的片子调出来给她看,“一般这种症状相对应的额前叶都会有异常,我只能说,现在从他的脑核磁报告上看不太出来,得结合临床。可即便他曾经看过心理医生,我没有权限,也查不到病例,稍后我会尝试联系一下北京那边看能不能——”
他像是有些为难,停顿片刻。
孟臾顷刻明白,这种事总还得要谢鹤逸首肯才能进行,便不再多问。
陈墉心照不宣地继续道:“如果他不肯说,那也没办法。但所有此类问题,无非是两种治疗方式,一是药物,二是平稳情绪……”
孟臾了然于胸地轻声“嗯”了下,没再多说什么。
回到病房,谢鹤逸依然没清醒。孟臾很少有机会这样打量毫无知觉的他,大多数时候他都睡得很轻,她的目光还未开始流连他便已经清醒过来。她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他能尽快睁开眼,告诉她,没事。
谢鹤逸感觉正被一层层的黑暗密不透风的包裹着,周遭原本是极度的安静。
渐渐从脑海深处传来一片混乱的嘈杂声,像是喘息和呼喊,翻覆的车子,漫天的火光和泼墨般的血色糊满他的眼前,然后是一种跌入深渊的恐惧,冷冰冰的女声像从天边传来——“我已经失去了最爱的儿子……”“我还有工作要忙,不可能一直在这里陪着他……”“他需要自己去适应……总不能因为他看不见就让所有人迁就他……”
不断坠落,下沉,无形的枷锁如影随形,势必要将他拖入到最深的地底,直到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反复叫他的名字——
是孟臾的语调,有些焦灼,“谢鹤逸!谢鹤逸!”
听觉率先恢复后,眼前开始出现光感,关节和脏器的疼痛感随之传到每个神经末梢。
谢鹤逸终于清醒过来,朦胧的光晕倾覆极致的墨黑,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孟臾模糊的身影,他闭了下眼睛,重新睁开看到她正抬手去按床头的呼叫铃。
裴渊一直等在外面,待陈墉查看完情况出去,他走进来,将接通的电话递到谢鹤逸的耳边。
他刚醒来,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砂纸磨砺,孟臾坐在一旁的沙发里摆弄手机,听他对着听筒那头叫了句,“爸——”
“没事。”谢鹤逸靠在枕上,眼睛没睁开,语气里有潜在的不耐烦,“跟她没关系,是我太长时间没开车,不小心把油门当刹车了……”
很快,他声线虚浮地保证道:“嗯,以后不开了。”
应该还是顾虑他现在的实际情况,对面没再多说,很快挂断了电话。孟臾起身,将吸管杯递到谢鹤逸的干燥到有些起皮的唇边,“陈医生说,你醒来可以喝点水。”
他不看她,顺从地吸了两口,除此之外,没跟她有任何交流。
之后两天,孟臾一直守在病房,两个人始终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沟通似的,固执却默契地将那天的事整个翻了篇儿。
第二日,谢鹤逸攒了些力气,起来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时头发湿漉漉的,孟臾怕他头痛,拿了吹风机过来,要给他吹干头发。他没说什么,但到底没舍得拒绝她的好意,恹恹地坐在床边任由她施为。他这样意态萧然,仿佛一刻不耐烦与这俗世痴缠,全然不见前些天无论如何都要将她带回去的亢奋。
午后,裴渊一般会过来,晚饭前再离开,他们处理公事,孟臾便出去溜达几圈。
李嫂顿顿按点儿送饭过来,保温措施做得好,打开饭盒热气白烟冒出来,像是刚从灶上端下来似的。孟臾搭把手帮忙,但也是原样儿摆上去,原样儿撤下来,他这样子实在叫人于心不忍,吃个饭吃出了从容就义的意思。
打败他了吗?
孟臾不确定,但能肯定的是,这种结果并非是她想要的。
第51章 激将法
零零散散一场复一场的秋雨终于把南江拖进了冬天,窗外雨水飞溅,室内灯火琳琅。
继续歇斯底里地与谢鹤逸对抗,已经被证实不可行,可难道就此僵持着吗?
孟臾很清楚,这样下去并非长久之道,她越是束手束脚放不开,越是要走进死胡同。破坏一个东西很容易,但当你想重建这个东西的时候就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只是让孟臾没想到的是,奠基的砖石是谢鹤逸填进去的。
那天她正站在病房外间的流理台前烧水,收拾果篮,壶中水汽冒出来,雾蒙蒙的,她就对着日光灯里的一片雾气发呆。
灯光染上水汽,世界突然有了点活泼的童趣,好似无数水珠里冒出的无数太阳,暖是真的,灼也是真的。
“孟臾——”谢鹤逸声音低哑地喊她,“你过来。”
闻言,孟臾从怔忡中回过神,扬声问:“要喝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