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他在她转身时拉她的手,如情不自禁留住心中最鲜活的明媚春光。
“那瓷瓶中是上好的化瘀止痛的药,抹上两日便可全无印迹,你及时用,莫要赌气让自己难受。若自己不想,我也可以随你……”
“不用!”
随她回去在寝殿内给她上药吗,她才不要!
李晁不由莞尔,“好,如此,我送你个赔礼赔罪如何?”
“赔礼?”萧芫歪头,不经意间正好避开他抚摸发丝的手。
又是这一招啊,想起上回那个一言难尽的印章,她倒颇有些好奇这回的花样。
反正看起来他的袖中塞的肯定不是书。
修长的指节探入广袖,轻巧又精准地拿出一物,金阳斜映过来,尘埃似碎金浮动聚拢,簇拥起他合拢的手掌。
这么小啊,他一手便能全然握住。
那估计只能是个什么配饰了,总不能是令牌吧,他应该没那么傻,还拿她拒绝过一次的东西送给她。
手掌缓缓打开,未见全貌时,便已有璀璨的光从指缝透出,五光十色,融成一片绝美的瑰丽霞晕。
每一种色彩都是她喜欢的,却无端自内心涌出哀戚,难过得心口发沉。
渐渐,大掌完全展开,错综的掌纹揉入了潋滟的流光莹波,是被掌上珍宝融了明晖映下,斑驳美好。
萧芫的眼眸中映出了它的模样。
极致的绚彩雍华歇入了眸底,却漫延开无尽空洞的荒芜和彻骨的痛意。
宿命般的绝望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她死死拽住,四肢如缚上铁索,每一个骨节被看不见的游丝黏连,肺腑漫上了血腥味。
恍惚间,它戴在了她的颈项,陪伴在她的枕下,她的指尖熟悉它每一条纹路,掌心握出了它的每一处轮廓。
艳羡、嫉妒、憎恶……直到一声轻响,它断在了她的颈后,她重重跌落,奄奄一息。
也断了她自欺欺人、最后的残念。
得意的狞笑毒蛇般舔在耳边,与耳鸣混杂。
……圣上松了口……三媒六聘,娶我为后。
他早就变了,为了巩固大权,千百条人命都不在话下,婚姻又算得了什么!
赔礼……原来是它啊。
竟然是它。
果然,是它。
东珠璎珞。
第52章 不喜
天光转暗, 盈月携着暮色渐渐改换天地,残阳血红。
东珠璎珞遍身的宝光却不曾有一丝暗淡,只是变得有些冰凉, 凛然且锋利,有如霜雪。
大掌合拢,遮住了上面精雕细琢栩栩如生的百花,他欲上前将她纳入怀中, 萧芫却后退了一步。
鸦羽般的长睫低垂,阴翳似斑斑泪痕。
丹陛石在她身后, 铺展开恢弘的愿景,一直向上延伸,与高高的殿宇相接,九转蟠龙柱顶天立地。
再明亮的琉璃瓦也驱不散夜色,点灯的宫人捧烛而出,井然向着一盏盏繁复的宫灯而去。
李晁的掌心渗出了汗, 唇色有些发白,面上是从不曾出现过的惶然。
他从来是胸有成竹的, 此时却不敢上前一步。
“芫儿……”
她如身在冬夜, 满身的寒冰只对准他一人。
萧芫不曾抬头,视野里他威重挺括的衣摆沉沉,墨色遮不住暗金。
她有些感知不到自己的感受。
寰宇的夹缝束起囚困的牢笼, 孤独沉入溟海,带着她一同坠往虚无。
耳中的声音有些遥远,像是从旁人口中道出。
“璎珞很好看, 只是……我现在不喜欢了。”
她想起来了。
是很久之前她提过的, 道首饰无非那些纹样,看都看腻了, 要是能把所有好看的花放在一只璎珞上就好了。
他当时好生嫌弃,道就是姑母太惯着她了,才让她不满足地生出这许多花样。
她还去寻姑母告状,说他说她坏话。
可是之后,他真的送了她。
她不知他使人花了多久时间,但这般巧夺天工的手艺,绝非等闲。
前世何时送的已经模糊,只隐约记得,似乎比现在要晚一些。
她当时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得连续半月不曾与他争吵,日日不离身,恨不得每一个看到的人都能发自内心地夸赞。
从不曾想到后来,它成了她那些肆意时光最后的遗物,像一座墓碑,最终也见证了她的消亡。
萧芫眸中的神采渐渐暗沉,沉到再也透不进一丝光,她与他告别,顾不上他深切无措的担忧,只是转身离开。
每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够让自己向前,不至骤然失力跌落。
……
天地彻底暗了,华灯宛若点点冥火,漂浮在视线尽头。
月上中天。
御书房里,李晁没有点灯,陷在龙首圈椅里,脊梁无声无息弯曲,深深埋首。
回来时无意间听到的内侍交谈声,来来回回在耳边滚过。
他们说,他常用的绣帕都旧了,她已许久不曾给他送新的了。
还说,以前御前送到颐华殿的东西总有回礼,可是近两月,连简简单单的一份点心也没有,更别说亲自绣的帕子了。
与他争执时,她哭着指责他,说她本就不稀罕,宁愿从一开始他便不曾管过她。
李晁喉间哽住,昏暗的光线里,眼角紧绷似弦,额边青筋暴出。
他想起了春日赏花宴,言曹提到钟平邑是多么受女娘欢迎,他那时不屑一顾,觉得自己从不需去想什么如何招人喜欢。
可后来,她与钟平邑在御书房前寒暄的画面,却总是时不时浮现。
一日一日,他与她走近,牵手,三生石前允诺来世,姻缘树下,她许下白头偕老,他也想护她一生平安喜乐。
脑海中,一面是深深吻她时情不自禁的失控,一面是母后冷冷的语调,道他若照顾不好她,自然有的是人可以。
彼此撕扯着,像是要撕出淋漓的鲜血。
东珠璎珞潦草堆在御案上,被粘稠的黑暗包裹,再不见华光。
.
……
“不,不要……姑母……”
“璎珞……”
“娘子,娘子?”
“娘子,快醒醒。”
萧芫骤然睁开眼,冷汗布满面颊,鬓发湿冷贴在额角。
“娘子,没事,没事的,梦都是反的。”
萧芫坐起身,不稳地喘着气,怔怔看着床幔,泪成串从眼角流下。
漆陶看得也要哭了,紧紧抓着娘子的手,“娘子……”
“漆陶,”萧芫闭了闭眼,“备水。”
漆陶连连点头,起身到了屏风,有宫女上前禀报了什么,又折了回来。
萧芫听到她说:“娘子,御前来人,道萧夫人与萧若娘子已经随萧相入了宫,现下萧相在御书房,夫人携女已去往了慈宁宫。”
萧芫颔首,嗯了一声。
漆陶心底止不住地担忧,想让娘子别见了,可她知道,娘子不会答应的。
沐浴更衣,梳洗着妆,今日的每一步,萧芫都进行得格外郑重。
最后落落大方立于铜镜前、唇边噙起张扬明媚的笑容时,漆陶亦忍不住展颜。
娘子还是她熟悉的娘子,是满京城里,最矜贵又肆意的女娘。
同样,也是最貌美的女娘。
略施粉黛,珍珠面靥与花钿正正贴好,墨池的香云纱襦裙为底,绛红缂丝长衫在外,鸳鸯瑞花暗纹泛着浅浅的金光,伴着金丝的通袖云肩纹,极尽雍华。
八宝攒珠髻恰如其分,步摇长长垂委,行进间微微晃动,端的是摇曳生姿。
丹屏眼睛又住在萧芫身上拿不下来了,“漆陶阿姊,我觉得今日娘子这一身,比当时春日赏花宴时都要好看。”
漆陶自豪道:“娘子好看的时候多着呢,盛装时你才见过几回。”
“快好好走,前头便到了慈宁宫了。”
跨入宫门,一抬头,萧芫的笑意顿时冷了下来。
丹屏看见眼中冒火,“这个萧若,她这是在做什么?”
说着就要冲上去,漆陶一把拉住她,低声道:“圣上跟前,莫要放肆。”
不远处的陛阶前,萧若一副柔弱模样,扭扭捏捏在李晁跟前说着什么,越说离得越近。
萧芫想都没想,直直朝那边走过去。
在李晁后退一步的同时,亲密挽上了他的胳膊。
未看萧若一眼,只对李晁笑道:“陛下御书房那边忙完了?”
一刹,李晁有些受宠若惊,连着半边身子都紧绷,目光舍不得从她的笑颜上挪开。
点头回应:“嗯,今日早些。”
前几日不欢而散后,他想过无数回下一次碰面时该是怎样的场景,没有一回是如现在这般,她主动挽上他,笑语相向,开口便是关心。
叫心神耐不住地飘飘然。
萧芫这才将目光移到对面,挑剔地上下打量一番,几乎是明目张胆地道:“这么早就来了啊,嗯,瞧着身子是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