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这声怆然凄楚,比寒冬的朝露还要凉上几分。
东方隐隐能见些微红光,星月尚未全然隐没,在那红白一线上暧昧不明地挂着。清凉的夏风吹散了云霞,而他们身前的小道上,也像是被风吹散了阴霾,得见几个靠坐在路边的村民。
四五个流民靠坐在门边,似是在此处乘凉纳风。听见了动静,纷纷睁开了眼,拿着手里的盆便要上来乞讨,可又瞧见他二人这般狼狈的模样,似是有些犹豫。
叶承楣压了压心绪,无论真相如何,都还不到他能肆意发泄的时候。此去绵安多艰,他万不能再轻举妄动,连累为生同他一起遭难。
“这一片倒还算安全。”
他有意转移话题,不让自己被心头的阴翳笼罩。
瞧着这些虽然过得半死不活,但到底还是活着的流民,叶承楣还是缓缓地品出了些死里逃生的庆幸。
“待回了绵安,我们把事情都告诉我哥。”哪怕在这种情况下,叶承楣还是示意为生从他兜里拿点东西,送给这些流民。
“嫂子那时候应该也出了月子了,也不知道是小子还是丫头。”
为生看了一圈,摸出了些银两,连着那已经彻底碎裂的芠冠,放到了面前的几只碗里。
“我们这样回去,怕不是要把你嫂子给吓着。”
“唉,也是,怕不是孩子的满月宴都办不好,这么大的事——”
滴答。
叶承楣浑身泛麻,所以当那锐器捅进他身体里时,他甚至并未立刻发现。
他是瞧见了从为生胸膛里穿出的那红刃时,才从一时间空空荡荡的脑海里扒拉出一丝神志,一丝清明。
“为——”
他被人自身后猛地推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手脚上绑上了麻绳,嘴巴被人以布条塞死,而为生也与他一般,顷刻间便被制住,死死地压在了地上。
“嘿,说是修士,结果也不过如此嘛。”
“诶,价钱到位就行了,比寻常人贵上好几倍呢。”
其中一个流民扯下了头巾,露出了他的独眼。
“大哥,咱们可得快点,这一刀我是照着心窝子里捅的,麻瘸子说了要在他活着的时候带到客栈里,他们得趁着热再扔进井里,咱们可得快点!”
另一个长髯大汉闻言怒道:“你他妈知道那客栈有多远吗!谁叫你往那儿扎的!”
心窝子?
心窝子又是哪里?
我的?还是为生的?
叶承楣浑身冰冷,唯独胸口涌出的鲜血烫得他发抖。
不要紧,剑身没事,只要剑身不断,为生就不会死。
“两位老板啊……”其他几个流民围了上来,“这说好的银子……”
“难道我们还会赖了你们的账?记住,此事可得烂在肚子里!”
“是是是,我们——”
话音戛然而止,两个大汉同时抽了刀,捅死了面前几个流民。
那捧碗的小姑娘见状转身就跑,也不过多跑了几步,便被长髯大汉自身后砍了脑袋。
叶承楣抬不起头,他只能看见跌落在自己面前的脑袋。
日出东方,破晓的黎明与那死不瞑目的头颅在他面前交叠,万丈光芒普照着大地,那小姑娘的头就映在那光圈之中,宛如佛陀在世,法相庄严。
可这世间约莫是没有佛陀,亦没有神明的。
他们傻人有傻福,不曾死在魇镇手下,亦不曾死在至邪之物手下。他们自以为已经千帆过尽,是历尽磨难的过来人,可不过几个凡人,一柄长刀,便能眨眼间要了他们的命。
“大哥,他这柄剑瞧着不错,咱们要不要留着?”
“少他妈扯淡,这种世家公子的剑都是有剑铭的,道上都没人敢收,一会儿一起扔到客栈让麻瘸子处理,别给我惹事儿!”
“……好吧,我再瞧瞧这剑柄上的珠宝扣不扣得下来。”
你们怎么敢碰那柄剑?
你们怎配碰那柄剑?
为生是三百年前名匠所成的神兵利器,是我叶家世代温养出的灵物。
是我最好的朋友。
叶承楣的眼前一片昏暗,他看不到为生,也听不见为生的声音。他被扛着走,连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生是死。
为何世事会这般荒唐?
为何人心会这般诡谲?
这些事怎能就这样沉入黑暗,怎能平白合棺定论?
死了那样多的人啊。
我怎能就这样合眼安息?
他沉入了冰冷的深渊之中。瞧不见自己的前尘,亦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黑暗中唯有一丝声音叫他无处可去的魂魄感到熟悉,尽管那声音听起来悲戚、焦躁、愤怒、痛苦,却是此方天地最后能叫他安宁的童音。
“废物!你们两个废物!早知道就我把你们给吃了!”
“该死!该死——剑、剑还在——”
“剑还没断——拘魂锁,你身上还有拘魂锁!”
彦页啊。
叶承楣隐约间似是听见了为生的声音。
可他分不清,他的脑海混沌,此间的一切像是在他面前重演,无边的黑暗将他笼罩,唯有要人瞧见这一切的念头盖住了一切。
彦页啊。
承楣心有不甘,酿成大错,我不能陪着他,此后便有劳你照顾了。
“你闭嘴!你的剑身能在兵匣里养,你的魂魄能在拘魂锁里暂且安息,叶承楣又成了祟,你们哪儿也不用去,魂飞魄散了我也能把你们养回来!”
彦页。
彦宝儿。
此后百种,我已再无力回寰,你受了怎样的委屈,我怕是再不能听了。
只是承楣这个人,心性至纯至善,一点苦难见不得,一点委屈都要死要活,他生前已是不幸,此后哪怕成祟入魔,伤了他人,我依旧盼着他能过得松快。
“他妈的叶承楣又不是我老子,他过得怎样关我屁事!”
他不知天高地厚,总觉得自己是你的爹娘,日日与我说你大了要去当剑修,要长明宗的灵娘摘遍了山间的桃枝赠予你。
今日我魂消道陨,来日宝剑再成的灵,也不再是我了。
“你——”
“此去经年。”那声音略微一顿,带上了些许温和的笑意。
“承楣便有劳你了。”
第51章 梦醒
“我是怎么死的?”
邪祟相斗?
魇镇陷害?
妖道降灵?
“不……都不是……”叶承楣嗫喏道, “我和为生是……是被几个流民……一刀……捅死的。”
死在他心心念念想保护的那些人手下。
杨心问回过神时,依旧站在原地,站在陈安道身后不远处, 像是从未从这桥上离开过,姜崔崔和季铁的尸首还在那里,日头也不过刚上了三竿。
他们像是一起做了个悠长的噩梦, 有的是梦中人, 有些不过看梦人。杨心问收回了手里的剑, 垂眼看着面前黯然失神的叶承楣。
血腥气在沉闷的盛夏晌午里发酵, 腐臭和脏器中的酸味四处飘散,叶承楣捂着胸口,似是要干呕, 可到底什么也没能吐出来, 只是伏在栏杆上,与水中那扭曲歪斜的自己长久地对望。
过了许久,叶承楣才慢慢抬起头。
“为——彦页他,现在何处?”
“被我镇在客栈之中。”
“……我能去看看他吗?”
“请便。”
杨心问见叶承楣捧起了那柄剑, 分明腿软得似是站不起来,也不肯拄着剑站起来。好像那不是柄铁剑, 而是个易碎的琉璃制品, 稍不留神便要叫他弄坏了。
他们默默跟在叶承楣身后回了客栈。
彦页果然还被阵法和傀儡按在地上, 他瞧着倒是分外闲适, 这般形容落魄, 还能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抖着腿, 见叶承楣走到他面前, 也只是略略一顿, 而后冷笑道:“你那日说的大话, 如今倒是能成了。”
【你今日有恩于我,可我来日还是要将你除去。】
客栈里生着阴湿的霉味儿,正中午的太阳照进来,反倒叫那霉味儿越发扑鼻呛人。
叶承楣持剑的影子让阳光打在了地上,剑尖不偏不倚地落在彦页的胸腔一点。
除魔卫道,乃是吾辈之职。
二十年前的那句话仍在耳边回响,而二十年后的叶承楣只是颓然地低下头,看着地上交织的影子道:“如今我已为祟,早不知杀人几何。除你?我连自己都除不掉。”
彦页冷笑一声:“辗转多年,你他妈还是那么废物。”
叶承楣半分不怒,反倒抬眼冲他笑:“可不是吗。”
他这笑得没有半分气焰,倒是温和得叫人想起了为生。彦页的舌尖滚过了千万句毒言恶语,最终还是硬生生吞了下去。
杨心问自觉半步入魔,无血无泪,如此悲怆感人之景他看得兴致缺缺,憋了这么一会儿已是很给面子。
眼看着他们似乎就要这样相看泪眼,无语凝噎个千八百年,忍不住道:“道完别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