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此事他已许久不曾与人说,现在再想来,依旧叫他觉得不寒而栗。
第53章 血鸳鸯
“那人我认识, 是罗家的小子。能识字认书,长得一表人才,家里条件也不错, 跟他一辈的,多少都担心心仪的姑娘看上他。”
掌柜的略一顿,约莫是想起了自己当年心仪的姑娘。
“但他一直没娶妻, 那几年又逢战乱, 无处考取功名, 他门前的灶也就冷了下来。”
“他时常出城, 做些生意,倒没什么读书人的架子,生意也赚了些钱。后来听人说他终于要讨媳妇儿了, 大家都替他高兴, 他这样的人,无论跟什么样的姑娘都是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的。”
掌柜的微微出神,瞳子散了些,隐约像是能映出那日的情形。
“他成亲的娘子谁也没见过, 婚礼也办得古怪,这么个体面人家, 却没请几个人, 还防贼样的查来宾的身份。我没去上, 但听朋友说那婚礼瞧着比葬礼还憋闷, 之后小半个月也没见她娘子回过门, 一个月过去, 整个城里连个知道他娘子究竟姓甚名谁的人都没有。”
“若是换个人, 指不定传出什么难听的猜疑了。可那罗家的小子不是这样的人, 不可能干得出拐卖良家妇女这种事, 他自个儿被悍妇拐了听起来都靠谱些。”掌柜的说,“所以大伙儿也不说什么,只当他娘子身体不好。”
他叹了口气,明亮的茶盘映出他富态的脸颊。
“当时怎么就没多想想呢?”
“哪怕多问两句,罗小子兜不住事儿的性格,哪里真招架得住?”
掌柜盘着自己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半晌道:“那群人进城时是在傍晚,围住了平罡城包括水路的四个出口,挨家挨户,掘地三尺地找。掳掠圣女可比谋反的罪要重得多,诛九族哪里能相提并论,但凡答不上的,不愿答的,多说一句的机会也没有,直接就地处决了。”
“平罡城闭城闭了三天,桡河的水却红了十几日,等再有人进去时,已是小半个月后。所幸时逢寒冬,才不至于满城的尸身腐坏,再生疫病。”
掌柜的碍着杨心问年幼,说得已算轻巧,血腥味儿最重的部分三言两语地过去了,反而叫人徒生想象。
杨心问抱着手里的茶盘,倒不至于被吓破了胆。他实打实的血流成河都已见过,不至于叫这语焉不详的旧事给唬住,只是思及此事说的是叶珉的姐姐,便难以全然以看客的心态去听,一时沉默了下来,倒叫掌柜的有些不知所措。
“咳、咳咳……唉,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小公子听听便算,别往心里去啊。咱们这平罡城早就大不同前了,虽然因为这事儿对灵子灵娘格外刻薄,但这与我们这些寻常人又有什么关系?”
他说着又回到杨心问手上的茶盘:“不说这些,不说这些,瞧瞧公子手上的茶盘,那可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寻常人要摸一下我都是不让的,今日看二位公子有缘,我才拿出来,不知二位意下如何啊?”
杨心问意下不如何,他极其讨厌欠陈安道的债不还,也不乐意欠其他人太多,他平日都在陈安道那儿蹭茶喝,自己一个人是泡都不泡的,买这么个东西纯属浪费。
他没有什么“听了故事便该给些茶钱”的觉悟,又觉得说“不买了”很丢面子,一时机上心头,忽然“哇”得一声把茶盘一放,飞扑过去,钻进了去而复返的陈安道的怀里。
陈安道才刚进门,险些让他撞飞,踉跄了一步好歹保住了身后一墙的茶具。
他震惊地看着怀里的杨心问,继而敬畏地看向掌柜:他不过送封信的功夫,不知此人究竟讲了个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才能将杨心问这等胆大包天之徒吓哭。
掌柜的一时大汗淋漓,自兜里拿出手帕分外尴尬地擦汗。
杨心问自陈安道怀里扬起了脸,叫陈安道此时才看清,此子光打雷不下雨,还挤眉弄眼地暗示那茶盘。
难为陈安道锦衣玉食地长大,却在此刻通悟了他师弟寒酸得颇具想象力的念头,一时如鲠在喉,过了许久方艰难道:“家弟受了惊,我二人先行告辞了。”
掌柜哪里敢留人,孩子哭得这样惨烈,他哥不找他算账都算宽宏大量,忙将二人送出了门,心里暗暗发誓日后只同客人聊些八卦艳事,这倒霉故事他说什么也不再提了!
陈安道拖着身上沉重的包袱出了门,走出了挺远,才放缓步子,同他身上干嚎着的八爪鱼说道:“……你便是再大声,人也听不见了。”
杨心问想象力丰富的同时又心细如发,谨慎地又放大声量嚎了两下,才在陈安道已然被围观得薄红的脸皮下撒开了手,略显心虚地掸了掸对方被自己扯皱的衣角。
几个瞧他哭得凄惨,驻足围观想要帮忙的路人,眼见着他六月天样的变脸,啧啧称奇,神色越发探究,看得陈安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若是不想买,直说又有何不可。”陈安道咬着下唇,声若蚊吟道,“他难道还能把你扣在那里不成?”
“若是直说,那掌柜的铁定给我们脸色看,觉得我们穷酸出不起钱——我们刚进店时我便瞧见他一副要赶人的模样了!”
杨心问自觉也非常要脸,只是他要脸的方式和陈安道截然不同。陈安道觉得这样迂回着打肿脸充胖子是丢人,而他觉得充不起胖子才是丢人,两个都自觉十分要脸的人狭路相逢,脸皮厚的那个方能胜者为王。
称王的杨心问抬眼看着羞得发抖的陈安道,一时间愧意与促狭之心齐飞,他拉着陈安道的手,又凑上去拿他城墙般厚实的脸皮去蹭人的胸口,一派稚子天真的模样说:“哥,我错了。”
错哪儿了?不知道。
真错了?不觉得。
但是道歉是管够的,他仿佛天生便有当坏人的本领,生得讨人喜欢,说话也自成一派柔情蜜意,小小年纪便可窥见将来累累情债的冰山一角。
若换个不相熟的,或者心再软些的人,此时便已被他哄得不着五六。
可陈安道与这妖孽斗法数月有余,不说心如磐石,至少练就了火眼金睛,略一眯眼,就从此子状似诚挚的道歉里同时品出了“我没错”和“师兄逗着真好玩儿”的大逆不道来。
他一拂袖子,冲杨心问正色道:
“站直了说话。”
杨心问迅速调整体态,见“稚子天真”不管用,他便立马启用“老实巴交”的新策略。新策略策如其名,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力求以真心换真心。
“好的哥。”
他站如松柏,唯有脑袋垂着,一副任打任罚的乖巧模样。
陈安道本来也没多生气,不过是看他油腔滑调成了习惯,有意敲打,没曾想还没开敲,杨心问便以退为进,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陈安道一炷香前还觉得杨心问长大不少,叫他心安又怅然,眼下却又觉得这成长如未经修剪的枝叶,左一根右一根的,究竟是长好了还是长岔了,根本难以分辨。
“……若不觉得自己有错,便不要随口认错。”陈安道犹豫片刻,到底是没提那茶盘的事,“这样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他人失礼。”
杨心问觑着他的神色,心里头又翻出了千百句动听的软话,精挑细选了一番,却觉得说哪句都只会叫陈安道不高兴,最后只干巴巴地点了点头,说了句“我知道了”。
听他老老实实说了这句话,陈安道倒是一副悬着的心落回实处的模样。
“方才那掌柜的与你说了什么?”
杨心问耳聪目明——这便是翻篇了的意思。
“说那圣女跟个姓罗的人成亲,惹得满城腥风血雨的。”杨心问借坡下驴得快,人从陈安道面前绕到了身侧,“哥,这是真事儿吗?”
陈安道点了点头。
“那他姐姐现在……”
“自然是回了临渊宗,守在天座莲旁边以传神谕。”
杨心问踢开了路边的石子儿,小声道:“现在算来,这圣女一脉的风水是不是不太行,怎么有一个算一个的倒霉成这样?”
陈安道闻言侧目看他:“圣女一脉……确实命途多舛。”
杨心问听出他话里有话,放慢了步子,跟陈安道凑得更近了些,便听陈安道极轻地开口:“大师兄的父母,算来也是叶承楣的长兄,在大师兄出生不久后也亡故了。”
杨心问一愣,似是一时难以将他那没心没肺的纨绔大师兄跟父母双亡联系在一起。
“跟那人有关吗?”
“谁?”
“脸特别多的那个。”杨心问对那半梦仙始终心有余悸,也不知是因为他千变万化的脸,还是他那些说得煞有介事的胡话。
“……当年叶承楣的事,或许对大师兄的父母确有影响,只是和那千面人应当是没关系的。”
“什么影响?”
陈安道轻叹口气:“这毕竟是大师兄的私事,我不便与你说,只是他向来不避讳这些,你若想知道,不妨回去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