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药煲里滚着汤药,陈安道在已经散发着一股苦味儿的黑汁里又放了一味千胆参。
“不是你喝的,这般一惊一乍做什么。”陈安道垂眼看着那药,袖里已经翻出了把刀来,“你们没事就先走吧,别扰了我父亲休息。”
他话音刚落,一只灰鸽便落在了窗前,咕咕地大叫着,似是有意跟陈安道做对。
陈安道叹了口气,将刀又隐在了袖中,抬手取下了灰鸽脚上的小筒,自里头抽出了一张纸来。
不过短短一行字,陈安道的脸色却分外古怪。
陈勉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那是白先生的鸽子吧?”
“嗯。”陈安道犹豫道,“师父此前在平罡城被种了恶咒,这恶咒似是某种阵法,白先生将其抄录给我……可我却从未见过这种阵法。”
陈勉讶然:“连您也没见过的阵?”
恶咒以堕化之气催动,和仙门的道法并不一样,陈安道认不得这咒,却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
“我看不出倒也罢了,为何连玄枵长老也看不明白……”
玄枵长老庄才乃是卜修,最擅推演卜挂,出身小门户却能进临渊宗当长老,博学与数术之才非同寻常,对恶咒也颇有见解,陈安道也曾时时向他请教。
而且这恶咒是以岁虚阵留下的,可留下之后却并没有什么异常。
白晚岚也确信师父的离魂之症并非源自于此,而是骨血已露颓败之相。
那这恶咒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到底,当年阳关教究竟为什么要坑害叶承楣,成这岁虚阵?
他一时心念急转,屋子的门却被缓缓推开。
白老先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一言不发地看着陈安道。
檐上滴水,落在了他一侧的肩膀上。
药里的水开了,药盖不安分地乱跳着,那恼人的声音在这片令人不安的沉默之中蔓延。陈安道的胸口像是让人猛锤了一下,叫他往后踉跄了一步,分明早有准备,这一刻他还是觉得有些恍惚。
“少主……”陈勉不知道怎么了,下意识叫他,陈安道叫这一声唤回了神,敛了敛心神,回头平静道:“你们二人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有要务交给你们。”
“我——”陈勉话说一半,便让陈勤捂住了嘴。陈勤向来比他弟弟机灵,此时已是眼眶通红,对陈安道说:“少主……少主放心,我们二人就在这里等着。”
陈安道冲他点了点头,跟在白老先生的身后进了屋。
听说将死之人的身上会有股特殊的气味,像是某种腐烂的木材,陈安道无从在这满室苦药味里闻出那种味道,他只是跪在了榻前,隐约能听见陈柏喃语的位置。
陈柏能感到有人跪在了他榻前,他已无力再转头,嘴唇吸嗡道:“安……安道?”
“孩儿在。”
“安道……安道……”陈柏的神志已经模糊了,他不担心,他要说的在几天前就已经交代了。
陈安道甚至以为对方不会叫自己见这最后一面。
“跑吧……”
那声音模模糊糊地自帷帐里传出,陈安道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不能跑……”陈柏又喃喃道,“不成啊,是要死人的啊……”
白老先生背过了身去,手在眼下一揩。
“对不住啊安道,我不如、不如你祖父聪慧……也不如你母亲果敢。”陈柏挣扎着动了动手指,像是想要坐起来,可白老先生背过了身去,并未看见。
陈安道看见了,却没有动。
“我陈如松……这辈子就没做成过一件事。”
“父亲……父亲比不上,妻子护不住……就连儿子都要……都要生来去给人杀的……”
那声音里隐隐带了些哭腔,垂死的人如一个孩童那般委屈,说着他从不与旁人说过的最隐秘的苦楚。
“你与我不同,安道,你与我不同……告诉我,告诉我你想不想跑,如果想跑——就跑,从柳山、乘船——咳咳乘船离开,你有本事,你若想跑,没人能、没人能找得到你的……”
陈安道闻言,在地上拜了下去。
“不必了。”他说,“我不想跑。”
陈柏挣动着的手指忽而便停了下来。
那一瞬间陈安道约莫是感到了狠毒的快意,他又说:“我只想死。”
“安道,安道啊……”陈柏哭了出来:“你不要死,不要死……让父亲瞧瞧你,让我再瞧瞧你……”
那声音越发微弱,越发叫人心疼,可是陈安道的心就像是已经被那千胆参给浸成了黑的,直到最后也不曾抬起头,只是那样跪在床前,听着他父亲最后的吟语落地。
池塘上枯败夏荷在水中糜烂,高树上轻落一滴朝露,打在了荷上,惊动了叶下的鱼苗,倏忽地游走。
水静了。
许久,久得他像是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膝盖,陈安道直起了身,却是扭头看向了窗外。
那久远的浓雾是终日不散的阴翳,那绵延的青山是压在这大地上的一条巨虫,破晓的日光照不进来,日中的太阳也不过叫给这天地里落了些白灰,积重的泥垢早已在那里盘踞,在这世间无处不在,可他陈安道高居仙门之中,坐在尸山血海之上纤尘不染,目下无尘。
他那日对杨心问说了什么?
克己慎独,守心明性,修仙不当为己,乃是为天下苍生。
当真是大言不惭。
陈安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白老先生不忍道:“少主,由我去发丧吧……”
“不必。”陈安道敛下眼睫,“方才我接到白先生的传信,师父身上的恶咒古怪,平罡城也被封了。”
白老先生一愣:“这是怎么了?”
“仙门之中已有人生了异心,不愿看深渊稳稳当当地被封在三相之中,近来起阵,必有异动。”陈安道说,“我本想叫那些人在继位的混乱里浮出水面,逐一清除,可事急从权,我现在就要立刻接过陈家上下所有人手,此时发丧只会成我掣肘。”
“那,那家主的尸体……”
“封禁长澜居,用寒窗阵保住尸身不腐。”
陈安道一边说着一边跨出了门槛,那一瞬似是踉跄了半步,白老先生几乎以为他就要这样倒下去,连忙要上前搀扶。
可他的腰只略略一弯,半晌直起来,到底立住了。
“封禁长澜居,用寒窗阵保住尸身不腐——你们过来。”他看向蹲在院子里落泪的兄弟,身形飘渺如世外仙,冷然不识何为人情。
又似是世间流离徘徊,不得坟塚的一副枯骨。
第75章 夏莲败
“少主, 您……您节哀——”
“陈勤。”陈安道打断道,“我要你立刻启程去平罡城,潜进城内, 在富宁镇上寻一口古井,对那井说我的名字,之后你会见到两人, 告诉聪明点的那个, 无论如何不可再起阵, 否则为生剑必折。”
陈勤一个字都没明白, 但是全部都记住了,他看得出陈安道眼里的肃然,一句也不多问:“是。”
“城内封禁, 对修士尤为严苛, 若是不成,保命要紧。”陈安道深深看了他一眼,复又看向陈勉,“你去传听记寮, 以我父亲的名义直接给几家送口信,就说陈安道得了传承, 惊惧之下逃跑了, 对姚、岳、关家说我往长明宗方向跑了, 对季、闻、上官家说我逃回了临渊宗, 寻求师父李正德的庇护。”
“啊?”陈勉茫然道, “为——”
“他记住了。”陈勤猛地一踹他弟弟的屁股, 冲着陈安道拱手道, “少主放心。”
说着便抓着还想再问的陈勉匆匆离开。
陈安道回了房间, 割破了手, 在陈柏的尸身上画阵。他向来觉得用自己的血画出来的符阵,比寻常朱砂的威力强上不少,现在看来并非错觉。
陈柏的尸身周遭一片冰冷,发上挂霜,面上结冰,这张清癯的脸自陈安道记事以来便是一副淡漠的神情,似是早就斩了七情六欲,不过是逗留人间的神仙。
他不让陈柏临死前看到自己,却在此时久久地望着这张冰封的脸,他们亲缘浅,父慈子孝得近乎君臣有别。
可他唤了他父亲十余载。
所以他到最后也说不出哪怕一句埋怨的话。
他就这样看了半晌,忽而觉得胸中有些淤塞,半晌偏头咳了起来,胸腔震鸣,喉头甜腥,咳得他自己喘不过气来,扒着小几深喘了许久,才慢慢拿开捂嘴的帕子。
帕子上见了红,他折进袖中,心道浪费了,方才不如拿这血画阵。
小几上的残局还放在那里。陈安道垂眼看了一会儿,伸手拿了棋子,
对面无人,可他还是能想象出这样的一个人影。
世家要封禁深渊,成一个李正德。
他落下一黑子。
阳关教打散了一次三元醮,成了岁虚阵,又以岁虚阵戕害李正德。
白子跟了下去,在右上角做劫。
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