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是慕长还是慕少艾?”叶珉笑着,似是个风月老手指教后生,“他生性洒脱,你却不是,你由着他那般失礼,难道也是慕长?”
水将沸未沸,陈安道将碾好的茶末倒进去,静观茶末散进水里,飘起一阵芬芳。
“我体弱多病,少于外人接触。便是慕长,想来也只能对师父与师兄生出孺慕之情。”陈安道手上还捏着茶勺,在钵壁上轻敲两下,震落了残屑,“只是师兄所谋深远,已非我等所能助力,”
叶珉摇头苦笑:“我之所谋,不过偏安一隅,自由自在。”
“圣女已死。”陈安道放下茶勺,“师兄若想自由自在,便绝无偏安一隅的可能。”
屋外人声不断,来往的弟子众多,正清扫着山上的一片狼藉,处理这惊变的尾声。可人人皆不见大难不死的喜色,这些囹于梦中的人该如何处理,司仙台究竟意欲何为,屋里这大魔该怎么处置,期间浑水摸鱼的势力散尽夜色之中难寻踪迹,又该如何防范他们来日卷土重来?
仙门百家此夜灯火难熄。
叶珉瞳色浅淡,他垂眼望着那二沸的水,轻道:“你知我心。”
茶花已现,陈安道将起舀起,在放到瓷盂间。
李正德自那袅袅茶香间嗅到了些许意味,半晌抬头道:“你打算去哪里?”
叶珉含笑看他:“如若可以,我不想走。”
“师父在此,师兄自然是不想走的。”陈安道静候茶水三沸,“可临渊宗尚且是不省君说了算,今夜之后,他不会留你。雒鸣宗地处东海,与上五家以及司仙台的走动也少,师兄不愿意去那。”
灯花轻炸。
“不错。”叶珉说,“临渊宗不留我,雒鸣宗于我并无助力,我此行打算去长明宗讨个庇护,若是有缘——我欲拜在霈霖仙人的门下。”
他念着“霈霖仙人”四个字,既不见痛快,也不见恨,仿佛尚不知此人便是他一家祸起的推手,也不知这人已被收押至岳家的水牢之中。
“天座莲下司仙台已是群龙无首,此时必会紧盯着你。”陈安道说,“有了他们,你要在仙门之中搅弄风云,怕是没那么容易。”
“他们视我如配种的牛马,我亦视他们为可供驱策的走狗,胜负未分,谁为马前卒还不一定。”叶珉手中扇开,今时今日,那上面写的乃“大道通天”四个字,“毒药既解,我的命与前程便只能拿捏在我自己手上。”
门外人影幢幢,屋里茶水已沸,陈安道将二沸时舀出的一勺水倒入煮沸,拿起小锅,分倒入杯中。
李正德拿了一杯,望着茶中自己平实无奇的模样,半晌道:“咱们……还会再聚吗?”
叶珉指节叩桌以致谢:“若是师父和师弟准予,自然是会的。”
“师兄如今要走的是登天的大道,登天不易,尸骨为阶。”陈安道抬眼,“你设计师弟成心魄,又哄劝师父开了岁虚阵,师兄心中早已有了取舍,日后再聚,怕是要刀剑相向了。”
三人隔着茶中水雾对望,经年的回忆似也随着那氤氲的茶香四散,满溢着内室,又自窗隙钻出,隐没在群山之间。
最终只剩下一壶凉水,和一滩湿漉发黄的茶渣。
“叶家血脉尚未断绝,天座莲尚有重开之日,那今日无论司仙台处境如何,都不算死局。”叶珉声色渐平,不再见那轻佻玩味的模样,“阳关教几乎全身而退,万般仙众虽然教首被捕,可那妖物在梦中也能与教众神交,且他们的行动一向散漫,这一击不致命。”
“无首猴已交给师弟。”陈安道侧目看向椅上的杨心问,“若能在魇梦蛛网中压制无首猴,万般仙众不攻自破。”
叶珉露出些怜悯来:“你当真信他能胜?”
“若是不信,我今日便是以死相逼也不会放他进去。”
他二人对坐,一人白袍,一人黑氅,如天地棋局中的两子,眼前不过隔水雾,却又似临青山江河之远。
叶珉的眼已再生出那辨不分明的笑来,他慢慢站起身,没有碰桌上的茶,经过了那张贵妃椅,走到门前道:“司仙台对临渊宗把持着一半深渊的所有早有异议,我阿姐业已殉道,无论谁人想再起三元醮,仙门都不会再接到警示,三成的深渊又被释放,师父今后怕也是有的忙。”
他的手搭在了门把上,半晌将门徐徐推开,只见门外蹲着个球,正背对着他们盯着蚂蚁穴看。
叶珉略微一愣,随即便见那人转过脸来,脏兮兮的一张圆脸,见了他后忙站起来,擦擦手道:“叶、叶道友……我我我我我我我大哥在吗?”
“你找他?”
姚垣慕忙不迭地点头:“大、大长老说……此次弟子大选就剩我一个还能喘气儿的,得算甲等第一……我可以拜在雾淩峰星纪长老门下……”
叶珉定神看他,许久才侧过身:“进去吧,你的师父师兄在里面等你。”
你的?
姚垣慕惯会察言观色,听到这话已是有些怪异地抬起头来,却见叶珉已抬步离开,只留下一个月白色的背影,忽而又转头朗声道:“师弟,今日你我皆是棋局一子,胜负生死皆不由人,待来日我二人能端坐棋盘两侧,再言胜负!”
说完再不停步,在那将落的夜幕之中渐行渐远。
姚垣慕还是第一次见叶珉那么大声,吓了一跳。他已觉出些怪异来,转头再看,却见陈安道也走了出来,正看着自己。
他连忙后退两步,险些跪下,郑重道:“陈、陈道友……”
“姚道友。”陈安道冲他轻点头,“事急从权,可否告知在下,霁淩峰上那唐姓男女,如今关押在何处?”
生死战后,姚垣慕已习惯了万事不问为什么的作风,立即答道:“长老已将他们亲押到了后山。”
李正德的眼泪还没有抹干净,一边哭一边问:“谁、谁啊……”
陈安道回答:“北岱朝廷的人。”
“你找他们有什么事?”
陈安道抬眼看天,今夜又是密云不见月,他回身拿了伞。深秋已至,夜风晚来急,他衣袖翻飞,发带连曲向天。
眼见大厦将倾,他一个短命人,本该糊糊涂涂,闲散度日,临了阖眼断此生便已足够。
可与人千金一诺,那人尚年少,却接下了世间最苦的差事,唯一跟他讨要的赏钱就是叫他等。
“仙门百家视百姓如蝼蚁,万民如草芥。”陈安道执伞拾阶而下,“可世间唯蝼蚁与草芥生生不息,无所不在。”
他说好了要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如何等,便不能再听天由命,任人摆布。
他要他自己的刀。
急雨又落,那雨打伞面的动静,却像是冬日落雪簌簌而下的声响,孤月疏星在那风动云雾间隐现,衬起他眉间一丝交织着狠厉与温柔的神色。
心若生意,目之所望尽归君。
不待人归,群山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结束啦,更新停三天,理一理下半的存稿,谢谢陪我到这里的读者们
第二卷 下卷 觉来伶仃长
第111章 采薇
雪停初霁, 山上已一片银装素裹,如门前新积起的雪堆,难得的晴日洒下来, 便格外光洁刺眼。
常采薇截了段稻杆在手中,积雪已深,她想打鸟怕是不易, 便截了几根枯萎的稻杆, 支起她的绳套来, 又在绳套下撒下饵料, 静候山林里尚未入眠的小兽自投罗网。
她身材矮小,气力不大,不是擅长打猎的身形, 这冬日里大多飞禽走兽也已窝进了洞穴里酣眠, 其实是打不到什么东西的。
可被娘念叨着婚事,拘在家里衲鞋更是烦人,所以雪一停,她便偷偷跑上了山。
圈套要的是耐心, 常采薇支好了绳套,便寻了个稍远点的地方堆雪人玩。堆了一大一小两个雪人, 大的用树杈画出了鼻眼, 小的直接将树杈捅进去当鼻子, 这根顶天立地的鼻子险些把雪人的后脑勺都穿透了, 她呆呆地看着, 半晌深深地叹了口气。
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无神的眼落到了山巅的一座巨大碑石前。
那碑石可真大, 哪怕在山脚看去也能勾勒出轮廓来, 圆而对称, 中轴两侧还各有一点突起,远远看去,像个猴脑袋。
那地方她不能去。
常采薇怔怔地看着,一时想不起是谁告诉她那碑石不可逾越,那感觉就像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饮水一般,没什么道理可讲,只是不能去,不能去,断不能去的。
“诶!”
忽听一道簌声,常采薇连忙回神,看向自己的绳套——只见一个灰扑扑的身影被她的绳套绊倒在地,震起了一身的雪屑。
这动静不是熊便是人,常采薇谨慎地眯着眼细看,那身影虽看着大,实则是身上那漏风的宽大灰袍所致,一头的乱发糊在脸上,看不清面容,四脚朝天地跌在雪上,形容何等狼狈。
常采薇忙跑了过去,小心翼翼道:“你、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