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你们懂个屁!”张若朝整个下巴都气得打颤, 胡须跟迎风吹拂的丝缎般抖动, “这三年你们是日子过得太好了!你们以为天座莲可有可无, 那不过是因为有陈安道和李正德!陈家听记寮手耳通天, 陈安道任命的各地司正雷霆手段, 这才勉强补上了天座莲的预示——可陈安道还有几日好活?他一死, 整个寮所都会沦为仙门世家争抢的骨肉, 抢完了你以为还能剩些什么, 你以为眼下的安宁还能继续下去?”
彦度飞再次搭弓引弦, 这次对准了闻芠:“前人不问后人事。长老,忧心天下不是你们拿人命抵债的借口。”
“彦家小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张若朝手杖重敲地面,“彦家百年前也不过个邪修世家!学闻家锻兵不成反修邪术做魇镇,当年围剿邪修世家让你们躲过去了,今日你还敢在此狺狺狂吠!”
彦度飞摇摇头:“彦家是彦家,我是我,雒鸣宗人不仰仗出身,不仰仗家世,此身只为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
雨泽剑再鸣,闻芠已无意再与他们周旋,数百剑意合拢,拢成如巨日般夺目的圈层立在她身后。她悬立空中,眉心雨泽剑剑形现,苍老而遍布皱纹的眼皮慢慢掀起,垂目看着其他人。
海之仰首看着闻芠。
“霈霖仙人,您可已经想好了?不省君和掌兵使他们已经在城门口了,您真要对我们刀剑相向?”
闻芠一眼不发,而身后剑意已然调转了方向,齐齐指向了她。
海之见状叹了口气,抬手掀了披袄,蹬掉了木屐,赤脚踩在地上:“没曾想您还是个硬气老太,是你们这一代都这么硬气吗?我就不行了,每天都在犯——”
她话音未落,便已仰面躲过自上而下的一道剑意,随即跃步旋身,从腰上抽下一根长鞭来,猛地拉转,抵挡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剑意。
那藤鞭是海草灰和鱼皮加以灵石粉所成,坚韧异常,可攻可守。以她如今的修为,对打闻芠够呛,可要拖点时间还是不难的。
那剑意无穷无尽,闻芠沉默垂目似慈悲佛陀端坐金莲上,不急不缓。那雨泽剑如其名,虽不如罡风猛烈,可水滴石穿,绵绵不尽,能将敌人困住,也能护住自己,亦是持久战的行家。
可是持久有什么作用?
海之心生疑窦:她莫不是以为我说不省君来了是诓她的?
“度飞,这里用不着你,去城门口迎人。”海之且战且退,挡在了度飞面前,“快去!”
彦度飞不作二话,立时收弓离开。
场面一时僵持,只岳铎一人不知所措。
他先看看张若朝被刀斧加身,此人本就是个孱弱的丹修,眼下一动不动,只嘴上不住地破口大骂也是正常;那边的秦葬连巨啸境都不是,基本也就只有跟张若朝对骂的能力;闻芠和海之打得迂回,两人都似有拖延的意思,招招都只见围困不见杀意,看起来莫名情意绵绵。
这般人人有事做的场景,他再站在这里跟个木头桩子样的似是有所不妥,可他又确实有些犹豫。
按道理来说,他自然还是跟自己拐七八个弯勉强能叫一句外甥的陈安道比较亲的,能撂倒司仙台更是意外之喜。
可杀叶珉就不是一回事了。
哪怕把叶珉关起来,囚禁起来,只当个繁衍用的种猪都好说,可偏偏是要杀了他。
没有陈安道的听记寮真能取代天座莲吗?
说到底,陈安道究竟为什么非要杀了叶珉?
就在他神思渐远之际,彦度飞已风驰电掣地跑了回来。
“长老!”彦度飞高声喊道,“不省君他们被截住了!”
海之和秦葬同时回头,闻芠指尖微动,雨泽剑的正身便在那漫天的剑光掩护之中钻了出去,电光火石间逼向了海之的胸腔!
没机会犹豫了!
岳铎一咬牙,抢身击落了那一击,被打落的雨泽剑再回到了闻芠的手上,剑尖掉转,这次是朝向岳铎的。
岳铎虎口发震,几乎握不住剑。
哪怕同为巨啸境,巨啸境中期和巨啸境大圆满还是差太远了。岳铎望向闻芠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几乎生起了一种悔意。
我干什么要自找麻烦!
“谁!”海之并未驻足,冲着彦度飞大喝,“谁有能耐截住那群人!”
“不清楚。”彦度飞摇头,“有四个人,两个巨啸境圆满,两个静水境!掌兵使和上官家主都不是对手,那两个静水境的正在合围不省君!”
“都从哪儿冒出来的高手!”秦葬面色难看,可随即心念急转,咬牙看向闻芠,“等等……四个人?”
两个静水境,两个巨啸境圆满。
海之猛捋了把头发,翘起的头发下一双眼既疲惫又烦躁,还带着些嘲讽的笑意:“金莲九座失踪的四人……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秦葬想起来:“临渊宗一事后便失踪的那四人!”
“出现的时机那么巧,想来当年就已经和叶珉勾搭上,蛰伏着便等今日呢。”海之一甩鞭,荡起一地的白沙尘。
岳铎还在接闻芠的攻势,本是三七开的局势,闻言战意再消,被打得满地打滚,痛苦道:“那可怎么办!”
“我们是赶不过去了,对上四个金莲九座,不省君估计也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海之将鞭子咬进嘴里,单手一举,彦度飞朝她手心稳稳飞来一对流星锤。
“叶珉便留给陈安道去收拾吧。”
岳铎惨叫:“他身上没有柩铃,叶珉可是已经快巨啸境了!他一个人收拾?你还不如指望天上来道雷劈死叶珉呢!”
“秘境里哪儿来的天雷。”海之一手一锤,在胸前相击,撞出一簇火星来,口中衔鞭含糊道:“陈安道不是还有个生得美的师弟吗,那可是实打实的巨啸境——就是不知道面对两位师兄,那孩子到底跟谁更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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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话说一半。”杨心问拍了拍不存在的灰尘,继续问姚垣慕,“叶珉和师兄人呢?”
三个回合不到便被拿下,再次悬挂在洞中的姚业同与方崚和瞪着杨心问挣动了两下,无果,放弃了。
姚垣慕看着他大哥站在两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蚕茧面前,心生敬畏,只觉再这样下去自己就会变成第三个跟他们排排吊,可仍是忠肝义胆,闭口不言。
“好,硬气。”杨心问笑着一合掌,“我师兄教得真好。”
海底渐渐暗了下去,方才还五光十色的珊瑚礁与波光粼粼的水纹都变得黯淡,时而窜过的小鱼不再动人可爱,而是有如鬼影般时隐时现。
幽静与死寂才是海底的本色。
杨心问在任何暗处都视物如常,可姚垣慕不行。
他逐渐看不清远处,逐渐看不清杨心问的脸,逐渐连自己的五指都看不清了。
“大哥……”他嗫喏着开口,“师兄他不想让你沾血,杀圣女传人的罪名也绝不能落到你头上。他自己……他说他自己本就时日无多,在那之前要亲手解决对你最大的威胁,他才好、才、才好安心……”
没有人回答。
姚垣慕便有些着急:“还、还有我……我也是……我也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全部了——我不会害你们的!”
从刚才开始,这一片就好安静好安静。
奇怪。
姚垣慕心中忽然有些打鼓。
大哥周遭的迟光印为何不亮?
怎么连姚业同和方崚和的声音他都听不见了?
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尚且萦绕周身。
等等,自己的心跳声?
我现在又怕又惊,心跳声会这么缓慢吗?
姚垣慕汗毛倒竖,他从不知道这世上有这么纯粹的黑,不是遮蔽光亮而来的阴影,而是彻底的、根本的黑,仿佛这才是万物的本源,并非有光才有黑暗,而是有了黑暗才有了光。
深渊才是世间最初的形态。
他没由来得想起姚不闻对他说的这句话。
“孩子,深渊才是世间最根本的形态。”那苍老的声音说,“被深渊吞没并非死亡。”
“是永生。”
杂乱的篇章在自己面前闪过,黑暗的深处原来是自己脑海中的一切恐惧之事,姚垣慕在自己毫无察觉时哭了出来:“大、大哥……你在哪里?我、我说、我说……他在‘海眼’那里,所有的水涡交汇之处——大哥!大哥!你在哪里!”
“嚷嚷什么?”杨心问的声音终于慢慢传来,“捂住耳朵,那鬼叫有问题,话说师兄难道没教你心法吗?”
姚垣慕一愣:“什、什么歌声?”
“念心法。”
姚垣慕依言照做。随即他如同浸在浓墨之中的视野渐渐清晰了起来,虽还是一片昏暗,可已勉强能看到路了。
那奇异的心跳声也疏忽间停了。
水底石路的尽头礁石林立,上面坐着四个长着鱼头人身的怪物,他们浑身赤裸,却没有男子或女子的体态象征,脖子上盯着个和身子极其不协调的巨大的鱼头,鱼唇张开,正不断发出嘶哑难听的魔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