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战马吃痛不已,兀地惊叫长嘶,一个趔趄险些将那军将掀落。
说时迟那时快,成之染扑上前抱住那枪杆,使出吃奶的力气朝马头另一侧猛别,郑显使不上力气,战马冷不丁一侧身,长枪便脱手而出。
他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身形尚未动,身后又传来破空之声。他慌忙伏在马背上,这一箭便擦着盔顶红缨飞过。
成之染终于望见那连射两箭的小将,心头登时热血回流。敌将这长枪一丈有余,她端在手中肩膀直抖,此刻突然就有了力气,抡圆了朝敌将那战马狠狠一扫。
马失前蹄,敌将坠地,惊呆的敌众慌忙上前搀扶,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成之染乘隙奔逃,仰首见青骢马冲入人群杀到近前,马上之人横槊在鞍,附身向她伸出了手。
“阿兄!”
成之染眼泪夺眶而出,搭手借力一蹬,翻身落在徐崇朝身后。
“狸奴,你可坐稳了!”徐崇朝侧首大喊,提槊拍马,向那坠马的军将杀去。
青骢马没走几步,斜狭里冲出一队敌兵死死拦住了去路。徐崇朝缠斗一番,待杀出重围,那军将早不见了踪影。
他手下幢主亦聚到此处,道:“将军,温将军已带兵来援!”
荻芦垒前步骑双方正打得激烈,局势一时间胶着起来。徐崇朝点了点头,命令道:“后撤!”
鸣金大作,成之染伏在他背后,双臂紧紧抱着他的腰,染血的战袍渗出铁甲的寒意,她将脸贴在上面,仿佛听到他胸腔中有力搏动的心跳。
漫漶的疼痛直到此时才逐渐回笼,她的胳膊和腿都又酸又痛,暴露在外的皮肤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口,在马匹颠簸之际愈加疼痛难忍。
“狸奴?”徐崇朝半晌不见她动弹,连忙抽出手来握住她的手。
成之染手上被刀柄磨出了血泡,几番缠斗间,早已血肉模糊。然而她手掌还是温热的,被徐崇朝握在掌心,虚虚地用不上力气。
徐崇朝发觉不对,一时间慌了神,道:“狸奴,你说句话呀!”
成之染强忍着剧痛,勉力道:“胡骑以一挡百,果然名不虚传。”
徐崇朝用力握着她的手,一抖缰绳打马与温印虎会合。
刺耳的铜锣声中烟尘滚滚,千余名突骑尽皆回撤。尘埃落定,赫然露出援军严阵以待的步兵。一排排明晃晃的步槊齐齐排开,被紧紧握在魏军兵士手中。
成之染探头望去,荻芦垒前被突骑冲散的敌寇一阵骚乱后,又逐渐聚集成队,高举长刀叫喊着发起冲锋。魏军则一动不动,日影西斜,将严密齐整的槊阵镀上一层金辉。
成之染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若想要破阵,少不得长矛战车,而敌寇显然没有这些,虽擅长短兵肉搏,也施展不得。隐约间她听到温印虎一声令下,步槊手后方的弓箭手齐齐放箭,顿时又一片哀嚎痛呼。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正是仲夏时节最宜人的光景。晚风裹挟着热浪从战场轻轻拂过,将刀光剑影和尸山血海都浸染得模糊,唯独四下零落的残败旗帜无声飘荡。敌寇丢盔弃甲,匆匆撤离战场。徐崇朝眸光一闪,命手下突骑乘胜追击。
突骑如狼入羊群,饿虎扑食般穷追不舍,一直追到朱雀航才渐次折返。
军主向徐崇朝回禀,敌兵往丹阳方向去了。
温印虎闻言皱眉道:“郡城只有孟将军守着,不知妖贼后援还有多少。”
徐崇朝略一思索,道:“妖贼先前扬言有十余万人,依今日所见,恐怕是虚张声势。”
“先前往北郊去的可是疑兵?”成之染睁开眼问道,“大军可回来了?”
她浑身上下早被血染透,让温印虎看得触目惊心。他不由得忧心道:“不错,北郊的妖贼都是些老弱,不过是障眼法罢了。郡公已回到石头戍,命我等出外解围。”
“那就好,那就好……”成之染喃喃自语。敌兵连荻芦垒都不曾攻下,又见大军已回援,必不会硬碰硬去打丹阳城。
如此又得了喘息之机。
第142章 昏厥
沈星桥杀死面前的敌兵,对方壮硕的身躯轰然倒下,耳后亦传来金戈破空之声。他横刀正欲格挡,身后一名敌兵悄无声息地倒下,露出元破寒持刀而立的身影。
这该是垒内最后一名敌兵了。
沈星桥尚不及开口道谢,却见元破寒面露焦急。
“成娘子在哪里?参军可曾见到她?”
沈星桥不语,目光移向山坡下,正望见援军风卷残云般将敌寇击退。他长出了一口气,蹲下身用敌兵衣摆将刀刃擦干净,盯着垒中的一片死伤,半晌才站起身来,长刀入鞘,将脚下尸首踢到一旁,大步流星地走出栅门。
元破寒连忙跟上去。二人一前一后穿过横七竖八的杂乱战场,在一片哀嚎叫喊声中来到援军阵前。
沈星桥在温印虎马前躬身抱拳,厚重的铠甲低垂,一如他低沉的声音:“荻芦垒伤亡惨重,请将军缚我到中军领罪。”
温印虎下马来扶他,忍不住怪道:“郡公留重兵在此,为何守不住?”
沈星桥默然无语。
元破寒为他不平,道:“那位屠参军不听军令,擅自率军迎敌,守军只剩千余人,如何抵得住强攻?”
成之染听到二人声音,从徐崇朝身后勉强探出半个脑袋。
她满脸血痕,元破寒险些没认出,一看她遍体鳞伤的样子,眉头又皱了起来。
成之染无力多言,只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元破寒还想多说,那边沈星桥三言两语解释了荻芦垒战况,温印虎摆手道:“罢了,你自去郡公面前解释。”
他带领手下兵士收拾战场。成之染忽而大喊道:“将军,烧了他们的贼船!”
闯入秦淮树栅的敌船还停靠在赭衣桥,温印虎应声道:“放心!”
徐崇朝命人给沈星桥和元破寒牵来两匹马,率领胡骑一道回到石头戍。
成之染赖在徐崇朝马上,待到了城下,见沈星桥神情郁郁,又劝道:“沈郎,这岂是你的过错?我阿父并非不明事理,必不会责罚于你。”
沈星桥看了她一眼,道:“我岂是为自己担心?”那些随他征战的部曲,自幼相熟的乡里兄弟,俱在他手下听令,经此一役,满眼尽是痛苦挣扎的面容,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攥了攥拳头,径自下马,将兜鍪摘下,一声不吭地进了城。
徐崇朝也下了马,牵马将成之染送到军府门前,元破寒搭把手,两人小心翼翼地将她搀扶下来。成之染脚一落地,才发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痛快,小腿上箭镞仍在,周遭都凝成了深色的血痂,一动又开始流血。
徐崇朝蹲下身,道:“上来,我送你回屋。”
成之染不肯:“去前堂,我要见阿父。”
徐崇朝只得将她背到前堂,一见这架势,上首的成肃险些没坐住,盯着堂下之人的脸色愈加阴冷。
“屠白额,你可知罪?”
屠白额吓得瑟瑟发抖,全然没了之前的威风。
成之染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他。当时屠白额率二千人出战大败,营垒外乱作一团,她还以为这人没命了,坐下来一听,原来他见势不好,便弃军而逃,凫水过秦淮,仓皇奔回石头戍。
随之奔逃的还有若干军中头领,成肃一一审问一番,便大致摸清了情况,一拍几案道:“我如何苦心交待,你为何不听!”
屠白额哪里敢搭言,只不住叩头请罪。
成肃又瞥向沈星桥:“沈参军,他不听军令,你为何不拦?”
沈星桥动了动嘴唇,跪在地上的身影稍显得萧瑟。屠白额比他年长,在军中资历比他老,又独领一军与他互不统属,他苦劝也就罢了,如何能将其阻拦?
面对成肃的诘问,他只能沉默不语。
“罢了,”成肃叹息道,“屠白额抗令不遵,以致败军,当斩!”
屠白额虽知成肃军法如山,然而心中仍抱有一丝侥幸,听闻此言登时失了气力,重重地磕在地上。
“是卑职对不住手下弟兄,还望第下莫要迁怒于他们。”
成肃挥挥手,两旁军士便将他带下去。
堂中静默了一瞬。成肃对沈星桥道:“屠白额部下,便归你统领。”
屠白额手下二千人,这一场厮杀伤亡过半,余下的四散奔逃,恐怕也所剩无几了。然而成肃这样说,便是不会再责罚他。
沈星桥恭敬领命,退到一旁。
杜延寿似乎早有话要说,此时见众人沉默,便开口道:“第下,荻芦垒之围已解,我军何时能出城追击妖贼?”
“你心急什么?”成肃不动声色道,“这一路奔波辛苦,既然回到石头戍,便让将士好生休整。盯好了妖贼动向,时机成熟我自会发兵。”
他细细叮嘱一番,诸将便各自领命而去。堂中只余下寥寥数人,傍晚的日光已不再刺眼,洒在角落里成之染身上,在她眉眼之间镀上一层金辉,也映得铠甲愈加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