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
雀菘起得早,却不点灯,端坐榻边阴沉着脸。
有人叩门才改神色,披衣起身离开黑暗,“谁?”
屋外宫婢福身,“公子,您快来看看吧,殿下昨夜摸黑到小厨房,不知做了什么,我们早上发现她睡在炉灶旁。”
雀菘一怔,难掩烦躁,“她半夜起来,你们不知道?”
宫婢讷讷,“您是殿下的近侍,您都不知道,我们怎么会知道……”
“姬成文不许我陪她过夜。”说完雀菘捂唇,撩起眼帘看宫婢,“怎么不禀报宣帝陛下?”
宫婢:“今日是陛下大喜的日子,而且殿下不喜欢我们因为一点小事就惊动陛下。”
雀菘唇畔扯笑,“你以为就算你们不说,他会不知道?你我现在的话,都传到他耳朵里去了吧。”
宫婢几乎头埋进衣领,“奴婢不敢胡说。”
“他知道,他不来,因为今天是跟牧静舟成婚的日子。”雀菘咬住指甲,右手紧抓左臂,挠出血痕,倏地放开,“小厨房在哪里?”
几个宫婢挤在小厨房里。
她们不敢碰姬琴,只得为她披衣,守在一旁,指望她醒。
姬琴睡得很香,隐有笑容。
几人面面相觑,不敢大出气。
雀菘进屋,原地注视了一番她的睡颜,上前将她捞起,捧在怀里。
好轻。
像一根羽毛。
他垂眸,心想这不是你亲手做的么?心软了?陆少声?
她没醒。雀菘垂首,凑近听她呼吸。这时他发现灶上的食碟,不禁质疑,“这也叫云片糕?”
真正的云片糕要陈化三个月,可不是这般黏黏糊糊。
她究竟找了哪个师傅,又学到什么?
不觉,雀菘握紧她垂落衣角,视线飘落在“云片糕”上。
南熏殿。
落地铜镜光可鉴人,姬成文身着婚服,双眸半阖,任由太监整理衣摆。
老太监手捧簿册,汇报:“昨夜琴主半夜起来,到小厨房不知做了什么,还在小厨房睡着了。”
“嗯。”姬成文应声。
老太监察言观色,“既如此,今日观礼……”
“让她好好休息。”姬成文睁眼,斜睨太监,“路途遥远,疲倦很正常。她还要回大宣,这礼不观也罢。”
老太监阖上簿册,“陛下怜爱手足,实乃长兄典范。”
这时小太监来报,“陛下,琴主近侍雀菘求见。”
姬成文蹙眉,“雀菘?她的那个小宠物……呵,怎么了?”
“他端着一盘不知是何物的糕点,说是琴主亲手为陛下做的,琴主睡着了,怕您没能亲口吃到她的心意,特意送来。”
姬成文看向旁人。
老太监会错意,脚踢小太监,“让他滚出去。”
小太监应喏,转身却被喊住,“等等。”
姬成文挥袖,“让他进来。毕竟是琴姬做的点心,想来,这是我最后一次吃到了。”
知道姬成文允许,雀菘心里百感交织。
诧异,激动,忿恨,幽怨……通通化作一片苍白,模糊他的脸。
拖着步子,他走进宫殿。
姬成文已换上婚服,红黑织锦,玄冠金绦。
站定,雀菘屈膝下跪,高举漆盘,“启禀陛下,这是琴主亲手做的云片糕。”
姬成文撩眼,会心而笑,“一看就知道她做的,也只有她做的云片糕如此难看。你,怎知她是给孤做的?”
雀菘额头碰地,咬破嘴唇,“殿下跟我说,为了学这道糕点,她还偷偷跑出宫,只为学会了能做给陛下吃。”
“她倒是很信任你……”意味深长。
雀菘:“殿下救了我的命,若不是殿下,我早就死了。”
“那你可得好好报答她。”
姬成文起身缓步,停在他面前。
阴影如山,重重压下。
雀菘闭眼,耳畔回响。午夜梦回时,兵器刺入血肉、村民惨叫声,不绝于耳。
大火炎炎,眼见双亲死于大宣士兵枪下。血染池塘,老幼妇孺阡陌横陈。
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而这一切,皆源于眼前之人,一道旨意。
于他,轻于鸿毛。于我,重如泰山。
老太监送上金著玉勺,被姬成文拨开。
“她说这云片糕就该捻着吃,大梁百姓都这么吃。”姬成文捻起一块,黏糊糊,裹满白色糖霜,卖相难看,“她还是没学会下厨,倒是宣姬练出了一手好厨艺。”
老太监笑道:“宣主的厨艺确实一绝,堪比宫中御厨。只是不知在冷宫那种地方,她是怎么学会的。”
“她悟性向来高,若非牵挂琴姬……”戛然而止,姬成文叹道,“感情用事,兵家大忌。”
他抬手,将“云片糕”往嘴里送。
雀菘神情骤然阴狠。
余下的药,他都洒在这糕点上了。便是杀不得他,也能令他神志不清、重病缠绵。
大梁云川,佟县浣溪村,一百零三条人命。如此,至少能还上一半了吧?
这些时日他将稀释过的药拌在给姬琴的竹青饭里,却终究心软了。
请父老乡亲原谅他。余下的命,他替姬琴还了。
“皇兄!”
雀菘惊愕回首。
“云片糕”即将碰到嘴唇,姬成文闻声放下,“琴姬?你怎么来了?不是不舒服么,回去好好休息吧,这礼也没非观不可。”
姬琴气喘吁吁,一手攥紧胸口,一手捏住殿门。
扶着殿门,她走得很慢,“皇兄,’云片糕‘我没做好,不好吃。”
“我知道,你一向做不好。”姬成文浅笑,“怎么,现在才知道么?”
姬琴推开老太监的手,苍白的唇,扯出苍白的笑,“啊,你之前还骗我说很好吃。我就知道,一定很难吃。”
姬成文玩味,“你知道?”
“阿宣做的不是这样。”姬琴恍惚,“她做的,很好吃。”
“无碍,既然是你做的,我定要尝尝。也许这些年你进步了呢?”说着往口中送去。
“不!”
姬琴攥住他的手腕。
姬成文诧异,缓缓眯眸,“琴姬,你有事瞒着我……?”
“这是做给我自己吃的。”姬琴缓声,用衣袖抹他指尖,擦干净了,才拿起食碟。
“不要。”
很小声的呜咽。几乎听不见。
姬琴勾住雀菘抬起的脸,“你胆子可真大,我让你端过来了么?做成这样也好给皇兄吃。皇兄,这是失败品。你等我做一个好吃的给你。”
反手扇他巴掌,“滚回去。”
软绵绵的,不疼。雀
菘怔在原地。
“闹脾气了?”姬成文温声,“可是对这小宠物不满意?那便杀了,皇兄替你挑新的。”
“不必,用惯了。换一个,我不习惯。”
姬成文:“好,知道你念旧情。这云片糕,你一半我一半,可好?”
她噗嗤一下,笑出眼泪,“不。”
说完,抓起一整块,往口中塞。
“不要!”雀菘惊起。
“放肆!”她一掌将他打翻,用尽浑身力气。
雀菘摔倒,滚下台阶,发髻凌乱,朝她看去。
姬琴将整块云片糕用力咽下,抬袖擦拭嘴唇。
她看着他。
雀菘惊觉,她什么都知道。
“皇兄,这小宠物不听话,我带他回去。”她没转身,“恭喜皇兄大婚,你的心愿已经达成了吧?”
姬成文看她背影,“你知道还差一点的。”
“还差一点。”姬琴重复,“还差哪一点?”
姬成文按住她双肩,“你知道的,还差你这一点。”
“我会的。等我回到影都……”蓦地,她捂住嘴。
姬成文诧异,“怎么了?”
鲜血从唇畔涌出,被她拭去。
“我知道……”
她走向雀菘,神志不清,摔进他怀中,“皇兄,你要我做的事,我都会做到。”
雀菘衣襟一紧。
她沾了血的唇贴紧他耳畔,“快走。”
雀菘惊慌抬头,撞上姬成文寒铁般的目光。
他抱起姬琴,奔向殿外。
……
萧清影几人跟随徐公公往太和殿去。
路上却见宫女太监步履匆匆,涌向一处。
萧清影不辨地图,“徐公公,他们这是去哪里?”
徐公公皱眉辨认,认出后镇定自若,“大概是哪里需要布置,急着用人。道长不必担忧,且随我来。”
萧清影颔首,紧随其后。
这时,迎面一个宫人呵斥住小宫女,急切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去找她们!若是找不到,你我的脑袋都不保!”
离离诧异,“找什么?谁不见了吗?”
徐公公:“或许是婚礼用的五牲六畜不见了。”
不疑有他。片刻后,徐公公停下脚步,指着太和殿外观礼台,“几位道长可在此歇息,瓜果蔬食、美酒佳肴尽情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