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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善小记 第143节

  “您看了就知道。”
  四爷接过奏本,慢慢翻阅起来。
  奏本上的字迹很眼熟,没写什么吹捧客套话,半文半白,一看就是乌希哈自己写的,倒是一目了然,比那些大臣们花里胡哨的歌功颂德清爽多了。
  只是越往后,四爷手上的动作越慢,脸色也越黑。
  上面竟指责他滥兴文字狱,只会造成无数冤案,不但不能掐灭汉族文人心中不屈的火,反倒会埋下隐患,让民心惶惶,给帝王声名抹黑。
  半晌,四爷压抑着怒火问:“谁让你做这些、说这些的?弘晖,弘昀,还是其他人?”
  那些人怎么敢,现在就挑拨他的儿子不说,连乌希哈这个就要嫁人的女孩儿都要牵扯进来,他们怎么敢?!
  “是您!”乌希哈抬头,鼓起勇气直视四爷。
  四爷怔了一瞬,又听乌希哈继续道:“是您教给我的,康熙五十年在塞外,您握着我的手,教我一起写给皇玛法的奏折,让我在您之后写上自己的名字。”
  “是您教导我,忠君直谏,心怀大义,是为人臣。我既自称‘儿臣’,为何不可向皇上谏言?”
  乌希哈一说,四爷立刻就想起来了。
  可那时候她才多大?
  他们的身份也与当初迥异。
  四爷伸手在眉心用力摁了几下,将怒气强行压下,用仅剩的耐心道:“乌希哈,你还小,与熹嫔玩闹也就罢了,前朝之事,你不懂,也不要随意掺和。”
  他又想起大理寺私下禀报过一事,“你若是跟弘昀那个姓沈的朋友有些交情,想救他出狱,阿玛现在就可以叫大理寺放人。他没犯什么大事,放就放了,你不用跟阿玛绕弯子。你为他费这么大心思,难道是中意他?”
  乌希哈连忙摇头,“我跟沈大哥没见过几次面,也不是为了他。”
  四爷又道:“那策棱家的小子也快到京城了,你就决定了?”
  他提起成衮扎布,乌希哈并不感到惊喜或害羞。
  这消息她早知道了,也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只是点点头。
  她没意识到四爷是想转移话题,也没察觉他即将爆发的状态,像往常一样与他直接坦露心中所想。
  “阿玛,如今这天下,有多少是满人,又有多少是汉人?中原土地辽阔,这些汉人百姓才是根基,民意怎能一味压制?我记得皇玛法与您都说过,满汉一家。”
  “而且我这几回出宫,还听到他们传大哥与二哥的事,您若是因为流言生气,外头都拿二哥的血统做文章了,更不该用这种方式。我们这回效果就很好啊,您看看我奏本后半段写的那些——”
  听乌希哈还提到弘晖和弘昀,四爷脑中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你放肆!!”
  第127章 倔强了
  四爷将手边茶盏挥落在地, 浅褐色的水渍弄脏了乌希哈的衣裙。
  他拍着桌子站起来,声音猛然拔高:“后宫不得干政,朕看你是过去被朕宠得不知天高地厚, 连祖宗礼法都给忘了!”
  乌希哈浑身一抖,表情变为呆滞,后面的话都被这声吓回了肚子里。
  “万岁息怒!”苏培盛在边上装了半个时辰木头人,这会儿疾步走近, 迅速收拾好地上狼藉,又苦着脸唤了一声“公主”。
  乌希哈回神, “阿玛,我——”
  “给朕闭嘴!”四爷胸口起伏着。
  他猛地灌了两口冷茶,居高临下地问:“乌希哈,你可知错?”
  乌希哈眼眶泛红。
  面对盛怒的四爷,她心中并没有多少害怕,而是满满的委屈。
  从乌希哈四岁与四爷开始亲近之后, 四爷一直对她宠爱纵容。
  她偶尔言行无状,他也是一笑了之, 什么时候这么骂过她?
  乌希哈犯了倔, “我没做错什么。”
  “没错?”四爷冷笑,“你没错,那是朕有错吗?”
  乌希哈不答, 咬着嘴唇,眼神中有没藏好的不服。
  “朕看你是恃宠而骄,”四爷指着她喝骂, “若换个人敢跟朕这么说话, 有十条命都不够!”
  乌希哈做这事之前就设想过,大概率四爷是不会认可、要生气的。
  真到了这时候, 听四爷对她说狠话,乌希哈还是感到失望。
  是她被四爷偏宠了太久,对他这个好爸爸期望太高了吗?
  到了这个时候,乌希哈依旧是有恃无恐的。
  因为她知道四爷不会重罚她。
  四爷稍稍平复了下,沉声道:“明日起,你禁足咸福宫一个月,多随你额娘抄抄经,陶冶性情。”
  “女儿认罚。”
  乌希哈磕了个头,站起来,背脊挺直,忍泪昂着头,眼神倔强,“女儿奏上之事,还请阿玛斟酌。”
  她认罚,不是认错。
  四爷怎么看不出来?
  他明明是为了她好,不想她行事僭越,以后惹祸上身,她怎敢用这种眼神看他?
  他是她的阿玛,也是大清天子!
  来自女儿的质疑,比朝堂上那些臣子的反对更让四爷怒火中烧。
  四爷本只想轻轻给乌希哈一个教训,现在却改变主意,这回要把她的倔骨头给削平了。
  “不知悔改!朕看你也不用禁足了,”他甩袖,背过身去,狠下心道,“苏培盛,你现在就带她去奉先殿,跪在祖宗灵位面前,好好地反省反省!”
  “你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乌希哈愣在原地。
  谁都没料到,本来好好的父女谈心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苏培盛想到四爷平常对乌希哈的疼宠,轻声劝道:“万岁爷,这天儿都晚了——”
  四爷的厉喝声几乎传到殿外,“都在教朕做事是不是?!”
  “苏公公,不必替我求情,劳烦领路吧。”
  乌希哈转过身,背对四爷,“跪就跪。”
  ……
  奉先殿里供奉着大清入关后几代帝后的灵位,烛火日夜长明,殿内殿外有宫女侍卫值守。
  除了节庆之日,奉先殿鲜有人踏足,眼下深夜来人,引起一阵小骚动。
  苏培盛将乌希哈送到正殿外,对跪地行礼的宫人们道:“纯安公主奉旨,替万岁爷侍奉先灵,焚香祈福。尔等好生服侍,不得怠慢。”
  宫人应诺。
  “公主请吧,”苏培盛低声道,“万岁正在气头上,他最疼公主您了,许明日就会召您回来。”
  “多谢苏公公为我说话,”乌希哈这会儿已经完全平静了,“劳烦苏公公遣人去咸福宫传个信,叫额娘不用等我,早些歇息。也去永寿宫对熹嫔说一声,这事儿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让熹嫔和弘历别往自己身上揽。”
  “我的公主啊,”苏培盛苦着脸,“您若真不想懋妃娘娘担心,何必掺和进来,触万岁爷霉头、跟万岁爷犟嘴呢?奴才在边上看着,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有些事情,不试试总不会甘心。”乌希哈嘴角向上扯,带着点自嘲笑道,“可惜我好像高估了自己。”
  “公主,奴才也算是看着您长大的,斗胆说一句,宫里宫外都知道,您最是良善,与娘娘阿哥们的关系亲密无间。可如今不再是王府那会儿,所有人卯着劲儿往一处使,给万岁爷添力。”苏培盛压低声音,“到了这紫禁城里……您想想您的王伯王叔们。”
  乌希哈半垂着眼,“我现在知道了。”
  四爷已经从她的“阿玛”,变成了“皇阿玛”。
  而弘昀那天自语,说的是“保全自己”。
  “苏公公先回去复命吧,别叫皇阿玛久等,至于我,”她转头,看向殿中供奉的灵位,“或许确实要好好反省一下吧。”
  苏培盛目送乌希哈踏入殿中,端正地跪在蒲团上,心下叹息。
  他吩咐奉先殿的主管太监给乌希哈备好衣裳食水,然后亲自跑了一趟咸福宫。
  听闻乌希哈触怒龙颜,宋氏慌乱之余,第一反应,就是要冲到乾清宫面圣求情。
  可苏培盛劝她,四爷这回是动了真火气,好歹过了今夜,让四爷缓缓再说。
  宋氏想到自己在四爷心中其实并没多少地位,封妃也是母凭女贵,贸然去求情也是无用,勉强被劝住,在咸福宫中辗转一夜,第二天天刚亮,就到长春宫去向李氏求助。
  钮祜禄氏和弘历稍晚一步收到乌希哈被罚的消息,同样担心得不行。
  整个西六宫和南三所都被惊动了。
  ……
  在奉先殿的第一夜,乌希哈很清醒。
  苏培盛回去之后没多久,乾清宫那儿又来了个叫赵福的大太监,是四爷派来监督乌希哈思过的。
  边上一直有人守着,虽是面对先人灵位,乌希哈并不觉得害怕。
  淡淡的木香缭绕在鼻尖,乌希哈凝神,如四爷所愿,反省这次的症结在哪儿。
  对着十几个爱新觉罗家的祖宗们,乌希哈很快就想明白了。
  她是真的很幸运,重新活一回,拥有了曾经渴望的家人。
  从四爷和宋氏这对亲生父母、到十一个异母兄弟姐妹,连乌拉那拉氏她们几个理论上应该是敌对竞争立场的女人,也能相处和睦。
  乌希哈认可并珍惜这些亲人。
  但她又和他们每个人都不一样。
  除了刚穿越的那两年,乌希哈吃过的苦、受过的挫折屈指可数,过得比她在现代时好多了,所以她骨子里,还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吴希。
  她接受过系统的现代化教育,被塑造了完整的价值观,享受过平等自由的社会环境,还学习过中华最惨烈的近代史。
  她对爱新觉罗这个姓氏、满清权贵的身份、以及这个封建朝代从来就缺乏归属感。
  这才是她与四爷最大的矛盾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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