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所以,你房间内的这些东西,都是你种的?”
  “嗯。都是我种的。”
  骨衔青刚刚就发现了,除了这张床,这间宿舍里堆满了架子和花盆,摆放得很整齐,在这片土地上不可能见到的天然植物,艰难地破土而出。
  房间里发光的苔藓,是真实的洞穴苔藓,它们扎根的土壤没有经过污染。
  骨衔青动了动食指,她听到贺栖桐又短暂地说了一句话,声音很小,在歌声的遮掩下,骨衔青什么都没听见。
  于是骨衔青俯下身子,靠近贺栖桐:“你说什么?”
  “我说——”贺栖桐仍旧没有动,她和另外一些使徒完全不一样,眼中并没有害怕,也没有鱼死网破的抵抗,她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平和地重复了一遍:“你不会杀我的。”
  第119章 [遗声回响]遗书。
  骨衔青听见了贺栖桐的呼吸,很轻,她觉得疑惑,自己怎么会不杀贺栖桐呢?
  她一定会杀她。
  采集所的六个使徒全死,挡在贺栖桐前面的幌子已经死绝了,如果单单贺栖桐一个人活着,神明总会察觉到异样,进而发现,贺栖桐瞒天过海的拙劣把戏。
  她们这样的人,活在神明眼皮子底下,并不是真的不接受神明馈赠,而是通过某些手段制造了假象,实际上自己的理智还保留了一部分。
  只要不暴露真实意图,不让自己成为靶子,杀死使徒的时候再用点小技巧,神明很难察觉她们和其它使徒不一样。
  贺栖桐没经验,手段没做足,而且方法用错了,只要神明有心,很容易找到她,贺栖桐又太过注意骨衔青,进而骨衔青也有暴露的风险。
  骨衔青觉得惋惜,她们相遇得太晚,她是后来者,帮不了一个早已囚困百年的人。
  有些可惜,她失去了一个好搭档,但骨衔青不会心软。
  就在此时,被封死的窗户外边有东西被惊动,一只栖息许久的大鸟扑棱两下翅膀,高声嘶叫。
  紧接着,地板咯吱咯吱地响,有人推开虚掩的门,踏了进来。坚硬的鞋底与地板磕撞,垂着的剑尖在木头上划出一条痕迹,安鹤站在门口,苔藓的荧光微亮,照出她的下半身。
  安鹤语气很低:“骨衔青,你在做什么?”
  骨衔青弯着的身子一僵。
  从安鹤的视角看过去,骨衔青和那位使徒离得很近,安鹤没有看到被挡住的枪,也感受不到骨衔青的杀意,她只看到使徒仰着下巴,贴着骨衔青的耳畔说话。
  两人像是惺惺相惜、小声密谋的共犯。
  “在和你的同事相认?”安鹤喉咙发紧,她强压下奔跑后的急促呼吸,又挑着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词儿,笑着说些嘲弄的话:“是我来得不巧了。”
  骨衔青直起了脊背,想说的话在口腔里转了两道,又咽回肚子里,怎么说都不合适。
  她干脆收了枪,有些遗憾,这人,她确实杀不了。
  棘手的事不止这一桩。骨衔青从窗户边钉死的木板缝往外望,缝隙很窄,漆黑填满了周遭,但她听到了渡鸦悬停时扇动翅膀的声音。
  她忘了,安鹤一开始就在六号楼外留了只渡鸦。
  所以才找来得这么快?
  骨衔青咂摸半晌,终于找到话题,她忍住心头的恐慌云淡风轻地开口,语气轻轻:“听了很久了?”
  听到了多少?
  她们应该没有透露什么关键的信息吧?她们想得多,交流得少。
  骨衔青只能自我肯定,果然不回答贺栖桐的问题、不跟任何人暴露弱点,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她怎么有些心虚?古往今来的骗子,都这么心虚吗?
  她不合格。
  她们的面罩都在打斗中掉了,口鼻暴露在充满黑雾的空气中。骨衔青想,所以喉咙才这么痒痛,而不是别的原因。
  安鹤却不再搭话,挺直脊背走进来,绕过堆满花盆的木架,靠近床尾。每踏出一步,呼吸便更稳一些,表情也更加冷酷。
  到床边时,安鹤已经移开了目光,只看着贺栖桐,没再给骨衔青眼神。
  骨衔青的视线却很难移开。
  安鹤的兜帽搭在身后,好像惊惶失措时去过湖里,浑身湿漉漉淌着水,宽大的外套遮住了她身上的伤,握着圣剑的左手收紧,极为用力。手臂上的泥渣先前被安鹤抠掉,所以骨衔青能清楚看到,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贺栖桐。”安鹤瞥了一眼骨衔青手上握着的名牌,“屏蔽神明的使徒,骨衔青口中的异类,是吧?”
  “倒也不用听得那么清楚。”骨衔青幽幽地插嘴。
  安鹤完全没有理会骨衔青,她双眸一凝,举起手中的长剑,对准了贺栖桐。
  骨衔青身体条件反射动了一下,但最终没有阻止。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安鹤很正义,但同时,这个家伙也很记仇。
  骨衔青不知道安鹤听到了多少她们之间的谈话,可即便贺栖桐有莫大的苦衷,贺栖桐对她们的利用,造成了七人重伤,还有一些士兵因为水蛭而死,这个仇安鹤不会不报。
  即便安鹤不杀人,或者说,她不知道该怎么杀死一个名使徒,那贺栖桐总得吃上几剑,体会一下皮开肉绽的滋味。
  给安鹤造成过实质性伤害的人,不流血过不去这个坎。骨衔青想起这事,觉得腰和脸都隐隐作痛。
  也罢,骨衔青想,如果安鹤不杀贺栖桐,或者杀不死贺栖桐,那她只能另寻机会。
  但是,骨衔青没料到,一直没什么动作的贺栖桐,在安鹤到来后,慢慢站起了身。
  “杀了我,动手吧。”贺栖桐坦然地往前一步,喉咙恰好抵在安鹤的剑尖上,两人面对面站立,只要安鹤的剑往前一送,锋利的剑刃会直接切断贺栖桐的头颅。
  骨衔青眼神变了变,突然意识到贺栖桐为何那么笃定自己不会杀人,她直觉,贺栖桐和她耳语的那句话没说完,应该还有下一句。
  “你不会杀我的。”
  ——不是你杀死我的。
  ……
  安鹤握剑的手更紧,并且没有后退。
  她能感受到,剑尖抵着这位使徒的大动脉,微弱的脉搏借着金属传递,到她的手心。对方和骨衔青一样,是个活生生的人。
  也和骨衔青一样,心眼切开黢黑。
  神明的使徒都是在养蛊场长大的吗?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狠厉又可恶,还让人无法苛责。
  那死去的人,怎么算?
  凯瑟告诉她,在外救援的士兵有三人牺牲,其中一个是跟着言琼下水的士兵,她们都不怕死,但安鹤还是很难接受。
  这笔账,应该算在谁头上?贺栖桐可以告诉她吗?
  贺栖桐跟安鹤想象中不一样,在骨衔青凭空消失的时候,她以为这个人一定是个阴险狡诈的恶人,不然怎么会想出这么狠毒的陷阱,环环相扣引她入瓮?
  后来她才留意到神识里,有只没回收的渡鸦,传回了两人的谈话。
  她倒是奇了,贺栖桐不是恶人,竟然是个高尚者。
  贺栖桐主动说:你杀了我吧。
  安鹤第一次见到这么温和求死的人。她又开始鄙夷贺栖桐,在这片土地上,谁不是为了活下去奋力挣扎,战斗到最后一刻?怎么就有一个人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生命?
  长剑尽头,贺栖桐坦然地和安鹤对视,又主动往前探了一厘米,剑尖已经刺破了皮肉,鲜血顺着脖颈滑到颈窝,汇聚在那里,再淌下来沾湿了工作服。
  是真的血。
  安鹤沉下目光,微微垂眸,既然这样,那她动手了。
  她身形没有移动,但是杀气四溢。
  顷刻间,握着剑柄的指节间,突然迸裂出数千根菌丝!
  菌丝如浪潮争前恐后地蔓上冰凉的剑身,交织缠绕,整把剑肉眼可见地被玫红占领。菌丝未停,爬上剑尖,爬上贺栖桐的皮肤,从破开的血肉钻进了对方的身体。
  脚下,以安鹤站立之地为起点,地板上也蔓出大量菌丝,它们绕开木箱上的苔藓,攀爬上床尾的骨架,将骨头和留声机一起包裹。
  贺栖桐神态没有变化,倒是骨衔青微微吃惊,这是安鹤的[寄生]天赋,而非杀招。
  “你不杀我吗?”贺栖桐问。
  “我不杀你。”安鹤说。
  “为什么?”
  安鹤又说了在第一要塞时一样的话:“我分得清敌人是谁。”
  是神明,是恶意,是制造水蛭伤人的使徒。她们有着共同的敌人,所有的仇她都会报回来。
  安鹤手中的菌丝还在暴涨:“我不知道怎么杀死你,也不知道怎么救你,但你的身体里和骨头上有神血的菌丝。”
  安鹤说:“那就,吞掉好了。”
  贺栖桐开始笑,安鹤也笑。
  安鹤平视着对方,露出一口白牙:“而且,我好久没见过跟我一样高的嵌灵体了,要不,你先别死吧。”
  ……
  贺栖桐感觉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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