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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春山 第140节

  “婉儿喜欢他,而我有你,这不是很公平么。”
  “…………!”
  听到前半句,戚白商的脸色顿时白了。
  思绪纷乱的戚白商像只惊丢了魂儿的木偶,任由谢清晏牵着出了屋。
  没被搭理的云侵月扫过从他面前大大方方走出去的谢清晏,刚要撇嘴,忽地目光一顿——就顿在那人长垂的乌黑马尾,还有其间隐约反射起日光的竹枝玉饰,正随着抹额冠带摇曳。
  云侵月:“……谢琰之,你今日莫不是要去哪家花楼竞选花魁吗?”
  谢清晏目不斜视地过去,唯独出院前,他抬手召来不知藏在哪个角落的董其伤,说了什么。
  没一会儿,在那两人远去不见的背影作背景下,董其伤走进院里,面无表情地停在云侵月面前——
  “公子说了,云三昔年千金买醉的那些江南花魁,不若便趁上元节前,一同召集起来,请入京吧。”
  云侵月:“…………”
  谢琰之。
  你这个狗!!
  -
  琅园马车驶向上京西市时,天公不作美,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戚白商垂首望着搁在膝上的狐裘,有些怔然。
  ——
  不知是记忆的错乱,还是梦境的纷杂,面前这件红锦白狐氅衣,竟与她今晨梦见的、那个大年初一时穿的那件,相差无几。
  就连尾摆绣着的锦簇团花纹,看着都与记忆里差不多。
  “喜欢么。”车里忽响起个清疏嗓声,那人似问得漫不经心,又起得极低,在燃着的沉香间透出几分缱绻深情似的。
  戚白商回神,指尖下意识拢紧了狐裘,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谢公之前在琅园中所说,是诳骗我么。”
  谢清晏瞥回视线:“我向你应允之事,何事没有做到过?”
  听他这样说,戚白商竟便心口一定,这点安定来得不该,她却顾不得细究了:“一夜之间,谢公便改主意了?”
  “谁说我改主意了。”
  谢清晏起手,斟茶,一盏递与戚白商身侧的桌案上,又自斟了一盏。
  雪白袍袖暗纹迤逦,拂动间如碎琼堆玉。
  他指骨搭着杯盏边沿,轻呷了一口茶:“你与巴日斯的婚事,不可能成。”
  戚白商没什么神色反应。
  而那人恰在这一刻掀眸,也瞥过她的淡然:“你本也不想成,不是么。”
  “……”戚白商面色微动,挪开了眼,“我不明白谢公何意。”
  “你选他来逃离我,不过是欺他比我更好骗、北鄢离上京足够远罢了。”
  谢清晏淡声,像是讲着他信手拈来的故事,却将戚白商的念头拆解得如观人心之鬼魅。
  “和亲不是一日可成之事,两国要定文书更是往来须久,你想在这其中差档时日里,借巴日斯之势,查明北鄢商团与朝中勾结,顺藤摸瓜,找出投毒主谋。”
  戚白商听得额头都要起汗,忍着面不改色:“我还不至于拿自己的终身大事作赌。”
  “不错,是赌,你就在赌和亲之前能够查定此案,之后是用岐黄之术假死脱身还是旁的什么,你都再无后患之忧了。这不是赌,还是什么?”
  “……”
  谢清晏他是什么山野妖孽化形作人么!
  为了掩饰心虚,也为了有个转圜余地,戚白商抬手去拿她这一侧的茶盏。
  “嘶。”
  在这大雪寒冬里,格外滚烫的水温透过了釉光润薄的瓷胚,叫她本能缩回了手,攥起指尖。
  “……”
  谢清晏皱眉,放下杯盏。
  他推开身侧马车窗牖,伸手出去,接了一捧冰雪,这才托回。
  不容拒绝地将戚白商攥紧的手拉到面前,将那点融化的冰雪顺着他蜷握的指骨下,一滴滴落在她灼得发红的指尖。
  “戚姑娘行医多年,连温热都辨不得么?这样也敢在假死之事上做赌?”谢清晏微沉声。
  戚白商回神:“我明明是见你后斟茶、但先拿起,以为不烫才……”
  她一顿,想到什么。
  女子收回手,反手握住了谢清晏的,迫他张开被冰雪凉得刺骨的修长指节,果然在指腹间瞥见隔着薄茧都藏不住的灼红。
  “……谢公是有自虐的喜好么?”戚白商恼然横眉。
  “你担心我。”谢清晏平静道。
  “…你想多了,只是医者本能,任何一个行医之人都不喜欢不懂爱惜自己身体的病人。”
  “夭夭说什么,便是什么。”
  “……!”
  戚白商觉着自己迟早要被谢清晏锤炼成个菩萨。
  她松开了谢清晏的手,视线瞥过他的肩,想起了她曾在护国寺客庐里见过的,他背上的烧伤痕迹。
  只是这人身上新旧伤痕太多,细节辨不得,不知在北疆经历过多少九死一生,才将这条命完完整整地捡回来。
  “谢公从前,也遭过火吗?”戚白商假作无意问。
  谢清晏垂在长袍叠摆间的指骨错觉似的一颤。
  须臾后,他平静抬眸:“是,战场上遇到火烧连营,也不是什么新奇之事。”
  “可阿羽……我见过的受过火祸之人,对火与灼烫之物多是畏惧,谢公为何不曾有?”
  谢清晏却没放过她的话漏之处:“阿羽?你昨夜昏沉时便唤的他的名字,是你什么人?”
  “……幼时玩伴而已。”
  “只是玩伴么。”
  “自然。”
  见戚白商答得平静,谢清晏微沉眸色,跟着自嘲一笑:“我与你的阿羽不同。愈是厌恶的,我愈会逼自己承受。”
  那人说着,掀起陶灯顶盖,指腹轻慢一压,将那烛火碾灭在指骨间。
  戚白商看得眼皮一跳。
  “如此,”谢清晏低垂着眼,声线没什么起伏,慢碾过指腹间残留的余烬,“来日再遇见,它才不会成为你的致命之处。”
  “……”
  戚白商半晌才找回声音,艰难从那人指间挪开了眼。
  “你对自己当真残忍。”
  谢清晏:“我对敌人尤甚。”
  马车停住,谢清晏慢条斯理地抬了眼,在逐渐清晰的簌簌雪声里,他缓声起身,拂过她耳畔:“我以为,夭夭早已亲身体味。”
  “…………”
  戚白商来不及做什么反应,那人已经先她一步,掀开马车车帘。
  空寂的车里,她蓦地松下了那口气。
  戚白商心有余悸地望向灭掉的烛火,眼神复杂地停了两息,她起身。
  总归也没什么选择余地。
  戚白商戴好覆面的红云纱,披上狐裘,弯腰出了马车。
  面前是大胤内都闻名的湛清楼,上京文人雅士最爱之所,往来无白丁,更见不到平民百姓——毕竟一盏湛清一锭金,不是空穴来风。
  戚白商低头,去寻下马的踏凳,却寻了个空。
  “哦,出门匆忙,忘了带马杌。”
  车旁的谢清晏回过身来,没什么诚意地漫抬了手:“我抱夭夭下车。”
  戚白商僵住:“还是不必……”
  “还是戚世隐抱得,我抱不得?”
  “……”
  虽说因着寸土寸金的缘故,湛清楼外的往来宾客并不多,但戚白商也不敢再惹人注目,只得攥着襦裙,任谢清晏将她抱了下去。
  然而他却没放下她——
  “谢清晏!”在与侧旁路过之人迎面的刹那,戚白商就慌忙低下了脸,几乎要埋入他怀里。
  “你放开我……”
  而谢清晏禁锢着她的指骨微微收紧,垂眸睨下:“夭夭,我说了今日代你我新婚之礼,我是你的夫君,为何要放。”
  “你——”
  “你想查你母亲之死,我陪你查。你想借巴日斯之势,我也可以护你成事——但唯有一点,夭夭,你要记清楚了。”
  谢清晏附耳,字字哑然入骨。
  “我身死前,你嫁不得旁人。”
  戚白商一怔,仰脸望他。
  大雪于天地间纷纷而落,沾满他衣襟,恍惚间,戚白商见谢清晏似一身缟素,比天地愈白、愈透肃杀地冷。
  尽管他没说,可她好像忽然懂了——
  在谢清晏心里,今日她穿的是嫁衣,而他穿的,是人死入棺的敛衣。
  他要与她生死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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