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春山 第145节
堂门忽被人叩响,当值的小吏低着头快步进来:“萧大人,戚大人。”
“何事?”萧世明今日宿值视事,官署中也理应由他担责话事。
“回萧大人,京兆府差人来报,今夜上京西市永乐坊,有人醉酒纵马、冲撞伤人,下马后又起殴打哗众之事,现已将涉案之人拘捕归案。京兆府请向大理寺移交此案。”
戚世隐皱眉欲言。
却被萧世明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气笑了似的转过脸:“元启胜当我大理寺是什么地方,这等鸡零狗碎的事情也要拿来烦扰?”
小吏迟疑了下,低声道:“那醉酒纵马的共有两人,一人是太府少卿之子,万墨。”
萧世明面色微变。
只论万墨父亲,太府少卿不过从四品,比他这个大理寺右少卿的正四品还低上一级,可上京人尽皆知,这位万衙内为非作歹,靠的便是其舅公——当朝太师,宋仲儒。
莫说是纵马伤人了,便是前些日子他强抢民间良妇,活活逼死了城南一户人家的女儿,两位老人家哭瞎了眼,也尚未讨还公道。
萧世明下意识地看向了戚世隐。
却见戚世隐不动声色,甚至眉宇间隐见几分上扬:“纵马的另一人呢?”
小吏作揖道:“阳东节度使魏容津之子,魏麟池。”
戚世隐眼神微动:“这二人,八竿子打不着,怎会在一起醉酒生事?”
萧世明道:“年前宫宴,各路节度使入京述职,想来魏麟池是随父亲来的,贪玩多留了上京几日。纨绔子弟嘛,臭味相投,玩在一起也是常事。”
“……他最好如此。”
戚世隐抬头:“差人回京兆府,就说此案,大理寺接了。”
“哎——”
萧世明抬手欲拦,可惜已经来不及。
等那小吏告礼离开,他无奈地抚掌看向戚世隐:“无尘兄,你,你这是何苦呢?”
“万墨可是太府寺少卿之子,”戚世隐一拍案牍,脸上却是终于见了久违的笑意:“埋首月余,终于见了一线天机,我何苦之有啊?”
萧世明低首附耳:“论亲系,宋太师可是你外王父!”
戚世隐起身大笑:“律法之下,无亲疏。”
他整理过官袍,低头去握住萧世明的胳膊,要将人拉起来:“萧大人,这等加官进职的美事,你何不随我同去?”
“呵,这等福气,你独享吧,”萧世明没好气地拽脱开胳膊,翻他白眼,“我可没你这样的熊心豹子胆,敢捋你外王父的虎须!”
“如此,萧大人便等我佳讯吧。”
戚世隐向外走去。
他身后,萧世明坐在案牍后。
如山的卷册堆起的影,将他身形遮蔽其中,他望着至交好友踏向门外的背影,神情一时晦暗难明。
戚世隐在迈下踏跺后,瞥见方才报信的当值小吏,忽想起什么,朝对方招手。
“戚大人。”小吏连忙上前。
戚世隐问:“方才未曾听你提起,与他二人斗殴被伤及的人伤势如何了,没有害及性命吧?”
“这个……”
小吏一时面色古怪。
戚世隐皱眉:“有话便说,为难什么。他们若是伤了人性命,我还会包庇不成。”
“不是,大人误会了。”
小吏小心地作了个揖:“那二人无事,差点伤了小命的,是两位衙内。”
戚世隐:“……”
“?”
——
“哎呦,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啊……杀人啦,有人要杀人了……”
京兆府狱。
尽头,两座相对的牢房内。
鼻青脸肿的魏麟池坐在一个跪趴在地的家丁背上,同时飞起一脚,踹在地上哭嚎的另一个家丁屁股上:“大点声喊!老子没给你饭吃啊?”
他又瞪了眼旁边:“你,和他一起喊!”
“哎。”
于是两名家丁并列跪朝外,一块抱着牢狱栅栏嘶喊起来:
“杀人了!快来人啊!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哎哟哟疼死我了!有人要打死人了!”
这杀猪般的背景音里,魏麟池恶狠狠地瞪向了对面那间牢房——和这边一样大,但只有两人在,所以看着都格外宽敞些。
魏麟池坐着伏地的家丁,刚想笑,嘴角扯到了伤,又疼得他面目扭曲:“你们两个给我等着,尤其是那个狐狸脸儿的!”
隔着牢狱过道。
狐脸面具的雪袍公子刚清出一片勉强能坐人的地方,连身也不曾回过,只听得出,他面具下隐隐带着笑:“半个时辰前,这话我好像听过一遍。”
魏麟池一噎。
随着这句话召回脑海的画面,叫他那张被打成了猪头似的脸上,表情扭曲,青紫的伤都更疼起来。
“你,你别得意!”
他四处扭头:“万墨呢?万墨呢?!”
“回少爷,万衙内还晕着呢。”
“呸!这个废物!”
魏麟池转回去,一副恨不得活吃了对面那只狐狸的模样:“连面具都不敢摘,还敢跟我凶?小爷我前些日子刚好听说,那阎王收里有一种叫北疆蛮子都闻之丧胆的刑罚——待上官来了,便叫你试试!”
谢清晏摘去杂草的手一停。
他微抬眸,恰对上了戚白商扫来的眼神,隐有疑色。
像在问他,当真?
谢清晏缓慢垂下长睫,将戚白商牵到他刚清出的石榻前:“他胡说的,无需理会。”
“?我胡说?”魏麟池气笑了,“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待会给你拿滚烫的热油一浇,活扒你一层皮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胡说了!”
“——”
刚坐下的戚白商身影微滞,有些惊神地看向了谢清晏。
谢清晏眼神沉如墨翳,藏在昏昧间,他攥紧了戚白商的手,像是怕她在这一刻抽离。
即便方才打得对面整座牢房里的人落花流水,也不曾沾污一点的雪白衣袍,此刻毫不顾忌地垂委在地——
谢清晏在戚白商膝前蹲下来,握着她微凉的手指,藏在掌心。
他背对着魏麟池等人的牢房,掀起半截狐脸面具,一边低头给她呵气取暖,一边低声:“夭夭,别怕我。”
军中审讯敌间本便是极尽酷烈之事,若非赏罚分明,心狠手辣,他也不可能握得住阎王收与三十万镇北军。
只是这些在她看来,是否只是借口?
“…我没有怕。”
戚白商垂着眼,轻声道。
谢清晏拢着她指尖的手停住,抬头望向她,对上了那双清濯如秋水的乌眸。
“但,”戚白商趁谢清晏怔神,从他掌间抽回她的手,“这样于礼不合。”
谢清晏刹那便醒回神,眼底刚褪去的笑意又笼上了。
他轻易便将她的手攥回。
“我可是你的夫君,有何不合,夫人?”
最后一个称呼被他咬作重音。
“……”戚白商睖他,将声音放到最轻,“你明知那是权宜之计。”
“你们两个嘀嘀咕咕什么?交代遗言呢!?”骂着骂着成了独角戏,魏麟池气急了,起身到过道前指着对面斥问。
恰在此刻。
牢房另一头传来铁索碰撞的声音。
魏麟池被打得青紫的脸上顿时露出喜色,踹了一脚家丁:“大点声!”
于是那二人更卖力地喊起冤来。
“砰!砰!”
杀威棒敲在牢狱栏杆上。
带头的狱卒脸色难看:“小声些,大理寺卿陈大人来了!”
“……”
对面牢房内。
戚白商眼神微变,轻声对谢清晏道:“此案移交大理寺处置,今日当值的应是大理寺少卿萧世明大人才对,至少也是兄长代劳。区区一个万墨,怎会劳驾到大理寺卿?”
谢清晏扣下面具:“静观其变。”
二人起身间,过道外一行人已经近前。
大理寺卿陈茂优今年已过不惑,显是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的,这会儿困得睡眼惺忪,他正打着哈欠走到两间牢房中间,迎面就撞见只狐狸脸。
“——天爷啊!”
陈大人膝盖一软,差点惊得撅过去:“这这这,这是抓进来了个什么玩意?”
“回大人,这二人就是将魏公子与万衙内打了的人。”
陈茂优早就练成了老油子,眼神上上下下一扫,便将那一男一女的气度掠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