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翌日,那个头发斑白的老军医大步流星地过来伤兵的营帐里头,大声道:“哪个是路途年?”
  在众人或是惊异,或是疑惑的目光中,路途年惴惴不安地举起手来:“我,我是。”
  “怎么是个小子?”老军医蹙了蹙眉头,似是没有想到,但是很快又释然了,振臂一挥道,“放下手里的东西,跟我来!”
  路途年放下手中喂到一半的药碗,小步跟上了老军医,一直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伴随着一阵复杂的清苦药味,二人来到了一间院子。
  院子很开阔,横竖都要走十五六步才能到底,密密麻麻排列满了晒药的架子,架子共有三层,每一层上头都放了一个一人宽的笸箩。
  老军医伸手,两只手分别从两个笸箩里头抓了一把晒干的药草,伸到了路途年的面前,摊开手掌心展示。
  “这是党参。”她先掂了掂左手,又掂了掂右手道,“这是黄芪。”
  路途年粗粗一看,只看到两把近乎一样的药草,都是类似圆形的白色片状,中间有一圈较深的纹路,不过是一边深一些一边浅一些。
  “看清了吗?”
  路途年不确定地颔首。
  老军医双手一拍,将两把药材合成一把后,用帕子包好塞给路途年:“一炷香的时间,分开它们。”
  说罢,扭头就走。
  冬日的阳光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暖,路途年站在四面漏风的院子里,一会就被吹得瑟瑟发抖。他看着手中托着的一把药材,咬了咬牙,蹲在地上开始分拣。
  一炷香以后,老军医回到院子,眯着眼仔细检查了一下被分开的两把药材,眉头一挑道:“我没说两者有什么区别,你就看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分辨出来?”
  路途年不自觉地紧张地绞着手指头,讷讷道:“就,看感觉吧……”
  老军医笑了一声:“路途年是吧,想跟着我学医吗?”
  路途年倏地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位头发斑白的老妪,张了张嘴:“可,可是我是男子……”
  “男子学医,的确不多见。”老军医点了点头,随即语气一转道,“但也不是没有,我见过的天赋最卓然的一位大夫,也是个男子。”
  她低头看着路途年,笑道:“怎么样,愿意跟我学医吗?”
  直到傍晚,白若松来领人的时候,路途年都感觉一切都这样飘飘摇摇的不太真实,直到听到老军医小声说了一句:“你这个弟弟,是不是脑子有点呆啊?”才猛地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看着二人。
  十多岁的少女面上还有一点未褪的婴儿肥,一双眼睛似最好的琉璃宝珠,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路途年。
  “快来。”她招了招手,“和师父说再见,然后我们回家了。”
  太阳已缓缓下沉至地平线的边缘,但余晖却如同熔金般炽热而灿烂,将天边染成了夹杂着淡淡的金色光泽的橘红色。
  一大一小二人手牵着手,缓缓走在融雪过后稍显泥泞的道路上。
  路途年抬起头来,可以看见天际分外柔和的霞云和偶尔略过的一两只晚归的雀鸟。此时的空气,虽然带着冬日的寒意,却也因这晚霞的照耀而似乎变得温暖了几分,连呼吸间都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惬意与宁静。
  “长姐。”路途年突然开口道,“我要当大夫啦。”
  小小的少女从鼻腔中发出了一声轻笑:“我知道啦。”
  她顿了顿,又说:“校尉也知道了。”
  路途年感觉自己沾满雪水的脚步都轻快了起来,忍不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意。
  然而,这样的欣喜在回到院子以后,很快就消失殆尽了。
  “学医?”房间内,路翁眉头蹙成了一条线,不甚赞同道,“娘子不要开我的玩笑了,小路怎么能学医呢,他那个脑子蠢笨得很,连缝个密一些的针脚都费劲。”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天赋。”白若松尝试与他解释道,“小路的天赋只是不在绣工上头罢了,怎么能说他蠢笨呢?他的字帖就写得很好,四书五经看起来也很快,理解得也……”
  “娘子当真说笑。”路翁冷哼,“原先我就不同意院子里的小子们学什么四书五经,把墨汁沾得到处都是也就罢了,连绣工也不肯好好学。何况军营那种地方全是女人,治伤的时候免不了衣衫不整,教他人知道了,小路今后还怎么嫁人?”
  “医者仁心,在大夫眼睛里,是没有男女之分的。”
  “我没读过书,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懂,我只知道男的就是男的,女的就是女的。”
  “路翁。”白若松很无力,“小路是真的很有学医的天赋,是军中的老军医钦点的弟子,你知道他若是学医,能够拯救多少将士的生命吗?那可都是保家卫国的将士啊!您的妻主不也正是为了保卫你和小路,保卫大桓,才会义无反顾地死在了北疆的吗?”
  路途年战死的娘亲一直是路翁的一块心病,他闻言果真沉默了下来,久久不再开口。
  “盛雪城是边境五城之一,可最为苦寒,补给一直最少,只有一个年迈的军医,多少本可以存活的将士就这样死在了等待救治的途中啊。”白若松苦口婆心道,“小路从医,可以挽救许许多多濒临破碎的家庭啊,路翁。”
  门外,扒着窗户偷听的路途年站直了身体,在冻僵的手掌中央吹了一口热气,搓了搓。
  一同前来的小枫还保持着一个耳朵贴在门上的姿势,转过头来看着路途年,小声道:“不听了吗?”
  路途年摇了摇头,扯着他的袖子道:“回去吧。”
  夜晚的明月皎洁如玉盘,悬挂于苍穹之央。
  四下寒风虽冽,可月色温柔,如细纱轻覆,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二人回到大通铺的房间,早就睡熟的孩子们细细的鼾声此起彼伏,路途年平躺在自己的棉被上,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横梁,听见旁边小枫的翻身声。
  “长姐对你真好。”他不满地咂摸着嘴,“都单独为了你和路翁吵架呢。”
  路途年忽略小枫的醋言醋语,把被子盖过头顶,蜷缩在一个安全温暖的小天地中,无声地笑了起来。
  我一定是特别的。
  路途年想,尽管长姐平日里对这个院子里许多其他的孩子都很温柔,看起来一视同仁,可她只单独为了我和路翁发生过这样激烈的争吵。
  桓文十五年,盛雪城事变,傅容安校尉战死,蛮人在城内肆虐了三天三夜。
  桓文十六年,白若松高中会元。
  桓文十八年,军营中那位年迈的老军医终于干不动了,朝廷调动了其他军医来接替她的位置。
  老军医想回乡养老,临行前,给了路途年一封信和一个地址。
  “我的医术平平,这些年来,能教的都已经教了,再和我学也学不出什么了。”她叹了口气,“不过,我有一位忘年之交,正是我同你说过的,我这辈子见过的天赋最为卓然的医者,也是一位男子,你去寻他,拜他为师吧。”
  路途年带着这封信回到院子想找白若松商议,可白若松已经去了那位孤寡的老妪处学上课,便只能同自己唯一拥有血缘关系的路翁商议。
  这么多年了,路途年跟着老军医学习医术的时候,路翁都不曾有过阻止的行为,以至于他忘记了,一开始的路翁氏反对他学医的。
  “我不同意。”坐在榻上用碎布纳鞋底的路翁立刻站了起来,怒气冲冲道,“你才十二岁,一个人去这么远的地方,就没想过会出事吗?!”
  来盛雪城之前的路途年从来没有忤逆过路翁,可来到盛雪城之后,兴许是受了白若松的影响,也兴许是读书习字让他有了自己的思想,他第一次正面对抗了自己的父亲。
  “十二岁怎么了,十二岁不小了,长姐十二岁的时候都中解元了!”
  他尝试据理力争,却只换来了路翁一个重重的巴掌。
  “你长姐是女子,你是男子!你这次出去谁知道要出去多少年,乖乖在家待过剩下的四年,等及笄了嫁人生女才是正事!”路翁冷声,“只要有我在一日,你就别想离开盛雪城!”
  路翁没收了路途年的信件,将他关在了柴房里头,断了他的食水,让他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刚开始,院子里的其他孩子们都以为这只是普通的父子吵架,没有太过在意,但等第二日傍晚,饭桌上都没有看见路途年以后,开始有人意识到了不对劲。
  “我去找长姐回来救小路。”晚上,待路翁歇下以后,小枫将自己省下的胡麻饼交给了旁边的人,叮嘱道,“你偷偷去柴房,从门缝里塞给小路,让他垫垫肚子,别饿死了,务必支撑到我回来。”
  那人答应了下来,偷摸着给柴房里的路途年送了吃食,还捏了雪团子给他充饥。
  亥正,吃了一些东西的路途年正靠坐在柴火堆成的墙上,把下巴靠在膝盖上假寐休息,忽然听见“咚”的一声巨响,吓得睡意全无,一下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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