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夏衍知道这是陈京观给自己递的台阶,他忙说道:“吃饱了吃饱了,少将军有何吩咐悉听尊便。”
陈京观听罢,端着酒杯跨出了宴会厅,夏衍便紧跟着他走,两个人一直走到了后院,陈京观才停下身。
他转身时微微抿了一口酒,那股辛辣的味道让他皱眉,而夏衍此刻对眼前的人可谓是风声鹤唳,看到陈京观的表情变了,他立刻想要下跪,可下一秒就被陈京观用手扶住了。
陈京观手上的力气很大,他抓着夏衍的胳膊,似乎还在使劲。夏衍咽了口唾沫,主动开口。
“您是为了当日我找平大哥的事而怀疑我?”
陈京观没有应他,夏衍也不敢看眼前的人,他的胳膊一直被陈京观擒着,他也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应该和您说了我问他的话,那些问题确实多有冒犯的意思,您要打要罚,我都认。”
夏衍说罢又将头低了低,而陈京观松开了他的胳膊,用那只空出来的手捏住夏衍的下颚,逼迫他抬头看着自己。
“你知道冒犯,怎么还敢问?是崇宁还是蒋铎?”
陈京观说话时力气越来越大,让夏衍的眉头不禁皱起,可是他强忍着,努力保持一张笑脸。
“我也只是受命行事,少将军不要难为我。”
听了夏衍的话,陈京观不怒反笑,可是那个笑夏衍的看得出其中意思,陈京观松开了他,但是下一秒就将杯中的酒倒在了他脸上。
“行,那我换个问题,”陈京观用几乎咬牙切齿的声音贴到夏衍耳边说道,“你是靠什么爬着么快的,夏把总?”
这个问题问完,陈京观就感觉到眼前的人身子一怔,下一秒他就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叩头,直到让自己的额头被沙砾磨出血印。
“我夏衍发誓,我没有做对不起您的事,真的没有。那日我若不来,我的两个妹妹就要嫁给邻街商铺老板那个有痨病的儿子,可我保证,除此之外我再没做过了。”
夏衍脸上的尘土混合着他的眼泪和刚刚被泼的酒,让他的脸上变成了一片混沌,他说的话陈京观相信,但是他觉得不止于此。
“我是问你,为何爬得这么快?”
陈京观说话时故意一字一顿,夏衍听着,突然笑了,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泥,微微仰头看着陈京观。
“少将军觉得,我样貌如何?”
陈京观对眼前的人始终保留着初次相见时的印象,他稚嫩,少年气,而这些配上他这张稍微有些清秀的脸,可以称得上相得益彰。
可夏衍此刻突如其来这一句,倒是让陈京观有些迟疑。
而夏衍对陈京观的答案心知肚明,他便微微张着嘴,最后只说出一句:“那您现在觉得,我们这样的人,为什么能爬着么快?”
陈京观明白了,可下一秒他胃里又翻涌起恶心的感觉,如同闻到了那日血腥气混合着泥土的味道。
他那时候以为这味道是阙州留下的,现在才知道,是里面这些诸如夏衍一般的小孩留下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夏衍的所有羞耻心和自尊心,全都被他跪在了膝盖下面,他已经很久没有昂着头说过自己的名字了。
他等着陈京观下一步发落,可心里倒坦然了不少。
“你自愿的?”
夏衍没回应,他思索了片刻像是有些恍惚,他的手指因为反复搓磨已经出血,可他依旧下意识地扣着,直到那一块皮肤彻底脱落,他的话也跟着落了出来。
“是。”
陈京观在他犹豫的时候其实替他开脱了许多次,但是全然比不上他这一句“是”更有份量。
他盯着眼前的夏衍,不自觉地摇头,而嘴角只能勾出一抹苦笑,夏衍看着陈京观的反应,也陪着自嘲地笑了一声。
“少将军,我要是不做,我甚至连到您身边打探消息的机会都得不到,他们甚至不会给我选择。”
夏衍顿了一下,用舌尖舔了一下嘴角的酒,陈京观从未见过有人睁着眼睛却似此刻的夏衍一般毫无生机。
他像是认命了,也没等陈京观说话,就自己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下一秒给了自己一巴掌。
“我对不起您,以后您要有事,也尽管吩咐。”
说罢,夏衍朝着陈京观鞠躬,他的腰几乎弯折,久久也不愿抬起,不知为何陈京观有些心酸。
想当初自己愿意打破计划提前来这阙州,夏衍这双悲悯又满怀愧疚的眼睛功不可没。
他以为他能救下这些孩子,可是现在,他们跪着求自己饶命。
“夏衍,你的背还能背多少债?若有一日我与她发出相反的命令,你又当如何?”
夏衍闻言,弯着的腰稍微抬起来了一些,他压着声音说道:“若真到那时,少将军帮帮我吧。”
他说完,看到了陈京观握紧的拳头,可是他意料中的敲打没有落下,反而是肩膀被人轻轻扶起,他缓缓起身,陈京观的眼睛就一直看着他,如同那日在城门口一样。
“我现在就帮你,行吗?”
夏衍有些愣神,他彷佛没有听清陈京观在说什么,直到他又开口:“在阙州我保不了你的家人,可是你若愿意,我能让他们在雍州衣食无忧。”
那一瞬,夏衍原本止住的泪水将双眼模糊,他抿着唇想说什么,可是心里的话太多他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陈京观看得出他的纠结,此刻的他神情缓和,用那支停在夏衍肩膀上的手拍了拍他,说道:“你要记住,求人不如求己。”
夏衍闻言点头,可是转瞬他的脸上又是乌云密布。
“平大哥的死,与我有关吗?”
陈京观怔了一下,轻轻摇头,他此刻抬头就能看见那片梅林,好像也能看见那棵树。
“是我害了他。”
第38章
八月的开端算不上好, 甚至因平海的离开让原本就人丁稀落的院子更寂静。
平芜从那时起充当了平海的角色,每逢陈京观上朝就骑着马护送他去崇明殿,而席英有时在家无事可做, 倒是拾起了小时候深恶痛绝的手艺, 去隔壁刘婶家学了刺绣。
那一日她手上沾着平海的血, 已经很久没有再拿起刀。
而平芜依旧也寻着平海定下的规矩, 每日卯时就开始晨练, 没有席英与自己作伴,他就拿院内那棵树做对手,不过手里换成了儿时陈京观给他的木剑。
日子久了, 那树身上了也密密麻麻散布着痕迹。
陈京观在平海葬礼后找平芜聊了聊, 他不想再躲了,他承认因为他那不自知的怯懦,已经办砸了很多事情。
他将平海一直随身携带的匕首递给了平芜,平芜没说话,用手抚摸着刀鞘, 然后将它抱在了怀里。
“我爹……是不是如陈伯伯一样?”
平芜的声音在月色下显得凄凉, 他目视前方,陈京观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是“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每到了四月哥总要跟着你去雍州, 无论手上有什么活都要先搁下。那次我求着你带我去,他也没说话,我觉得他也是想让我知道的。”
平芜说着, 曲起膝用将手搭在上面,然后将头靠在手上望着天。
陈京观侧身看了他一眼,席英说得没错, 他们都长大了,距离广梁水患已经快过去两年,他也已经是十六岁的人了。
但陈京观心里觉得,若没有平海的离开,或许平芜还可以再快乐几年。
陈京观心里想着,就将手搭在平芜肩上,暗暗说了一句“对不起”,可平芜摇头,身子朝陈京观的方向靠了靠,他还是盯着月亮。
快到十五了,这月亮其实已经成了玉盘的形状,但它今夜亮得灼眼,平芜看着它,脸上不知不觉湿了一片。
“你没错,哥也没错,错得是这个世道,是那些拿人命不当命的人。”
平芜说罢,终于肯转头让陈京观看看自己,陈京观瞧见他脸上的泪痕,刚要用手去抹,却被平芜笑着挡开了,他说着话,眼泪也跟着喷涌而出。
“让我哭吧,前几日我怎么也哭不出,我甚至怀疑我铁石心肠,那可是哥哥,我怎么能哭不出来。但是刚才看到最后一捧黄土盖在他的棺上,我忍了半天才没让眼泪流出来。师兄,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平芜的话像一把刀子一样插在陈京观心上,他一时间也觉得喉咙发涩,便只能一下一下拍着平芜的背,又将他往自己怀里搂了搂。
“师兄,你那时候,也这么难受吗?”
陈京观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点头道:“就因为疼在骨子里了,所以忘不掉,所以执拗地想去找个真相。”
可他咽下了后半句。
我错了吗?
这是他这些日子一直想的问题,他觉得自己太过草率了,只凭自己满心的自以为是,怎么敢到阙州城来。
可是平海接过了他的话,他看着陈京观,努力在脸上露出一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