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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掌柜露出几分羞涩,但是陈京观的注意力不在此。
  这很奇怪,既然官仓每年能盛这么多米,那么应该会有更妥帖的手段处理,随便将它们丢弃在野外,这太冒失了,很容易被人抓到把柄。
  除非,是有人故意这么做的。
  陈京观心里已经有了想法,便也不打算再难为这个掌柜,他责令其恢复正常市价,并且向百姓坦白自己卖的是陈米。
  对于前一条掌柜虽然有些肉疼,但也还是应下了,而后一条他却有些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就说。”
  “知州您觉得,这些来买米的人当真不知道我卖的是什么?大家不过是为了填报肚子,一起装傻充愣罢了。”
  掌柜的话说完,将手里的册子重新归置整齐,他没有再理会看着自己的陈京观,反而是向他摆手示意自己要关门了。
  “丛司丞,您说她要这么多钱干嘛呢?”
  丛愈来不敢轻易开口,而陈京观叹了一口气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招呼着大家往回走。
  丛愈来托说家中妻女还在等着自己,便从岔路口与陈京观分开,他走后平芜跑到陈京观身边,将憋了一下午的话说了出来。
  “师兄,这个案子不好查,比茶税还难查,当时你有关策帮助,可现在史忠并不像会配合你的样子。而且这是个没头没尾的案子,要想根除,咱们还得回阙州去。”
  平芜的意思陈京观明白,他点头应了一声没说话,等着他们走到家门口时看到史如在院门口徘徊,陈京观喊了他一声,史如就小跑着过来。
  “少将军,昨日哥哥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说话少根筋,人不坏的。”
  史如低着头说话,而陈京观的笑声就在他头顶响起,他抬头时看见陈京观脸上那不明所以的笑,突然有些责怪自己的唐突。
  “当然少将军您大人有大量,自当不会与我们计较。我今日来就是为了我自己个心安,没别的意思。”
  史如作势就要往回走,陈京观却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很怕你哥哥?”
  史如点了点头,又补充道:“是尊重,师长说兄友弟恭。”
  陈京观没有回答他,半晌才开口问了一句:“你的师长是苏扬?”
  史如摇头道:“我生得晚,来不及拜入苏大学士门下,我的师长是这天下所有有学问的人。少将军那日说的我认为不错,我尊天下为师,受天下之真理。”
  史如说这话时露出几分骄傲的神情,背挺得很直,满脸笑意。
  陈京观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嘴里的话思虑半天又吞了回去,最后只说了一句:“好好学,往后南魏的朝堂需要你。”
  史如却摇了摇头,“南魏的朝堂不需要任何人,它是一台由人命推动的机器,只要南魏还有人,它就不会停下的。”
  史如的这番论调是陈京观平生第一次听到,他越发觉得眼前的人神奇,他想邀请史如进门坐坐,可史如却推脱着说:“只有不速之客才在夜里登门。”
  他这话一出,陈京观身后的平芜和席英都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但是史如不知道事情的始末,他只是按照自己的逻辑继续回答陈京观。
  “我不求少将军单凭我这几句话就信任我,但是请您信任父亲。他不是个好官,却一直努力做个好人。我们只想安稳度日。”
  史如说完就躬着身子行礼告退,他一走,平芜派出去调查史忠的人就从墙角走了过来。
  信中所描绘的史忠和陈京观猜测的差不多,他甚至可以带入史如的样子去想象史忠,一样的不合群,却又一样的执拗。
  不过信上还提到了一件事,史忠曾往阙州上书四次,每次都字字泣血,痛诉时任知州借官仓谋私,但是无一例外,全部被拦在了崇明殿外。
  陈京观理解了丛愈来所说的,史忠的确将自己该做的都做到了,至于有没有用,他不在乎。
  一个奇怪的人,陈京观当下对史忠下了定义,但是随后又从脑子里把这个词划掉了。
  他应当再去登门一次。
  不过不是此时。
  可是第二日天刚亮,陈京观的府院门口就吵了起来,府兵犹豫着要不要通传,而陈京观已经被那响声吵醒了。
  “怎么了?”
  陈京观揉着眼睛,面前的府兵有些局促地小声应答。
  “门口围了很多百姓,是听说上任的是您,特意来登门拜访。我们推脱了很久,但是他们不愿意离开。”
  陈京观打了个哈欠,抬手示意府兵先下去,他刚准备往屋里走,片刻后又直接转身出了门。
  看见陈京观现身,四散的人群涌了过来,府兵拿着刀拦住最前面的人群,而陈京观尽量朝他们靠过去。
  “各位登门有何事?”
  陈京观笑着说,可是他对面的大娘却突然哭出声来,她一边哭一边拉着身边的小孙子下跪,她身后的人见状纷纷效仿。
  陈京观本来要扶她,可是见人群都如此行事,便先开口问道:“诸位乡亲有事可以直接告诉我,我来上任知州,要在廊州待些日子呢。”
  那大娘抹了一把泪,用膝盖往前挪了两步,作势就要给陈京观叩头,席英上前去扶住了她,她力气大又拿着剑,那大娘也就不敢再轻举妄动。
  “回禀少将军,我们是您当时从水患里救下的,求您再救救我们。”
  见陈京观没有搭话,那大娘就解释道:“今年廊州收成一般,往年遇到这种情况官府征粮都会降一个点,可是今年他们依旧按照七个点征收。我们把粮袋子都搬空了也凑不出来啊,我们辛苦了一年,到头来连自己的肚子都吃不饱,我们真的活不下去了。”
  大娘的话一说完,其他人就附和着哭诉。
  这种场面陈京观已经见了许多了,但是从未像这次一样无能为力。
  他手里没有粮,他也变不出粮,他甚至抓不到罪魁祸首,而且他到任时今年的官粮刚好征收结束,他即使要更改政令,也只能等着下一年再说。
  他面前的是一盘死棋。
  跪在地上的人见陈京观不为所动,纷纷左顾右盼起来,他们有不少受过陈京观的恩惠,可正因为见识过他的威力,才觉得他此时的沉默异乎寻常。
  “少将军,也不要我们了吗?”
  不知是不是大娘的怂恿,那跪在地上的小孩带着哭腔问道。
  如果此时跪在陈京观面前的是读过书的,他会试图和他们讲道理,但是面对百姓,这一招行不通。
  此时在他们眼中,就是陈京观见死不救。
  但陈京观要怎么救,再起兵打了官仓?
  “各位先请回吧,粮仓之事重大,并非我一人能决断,还请乡亲们给我些时间。”
  跪在地上的人本来还不打算离开,可是陈京观已经转身回了屋内,他们跪了一会没意思了,也三三两两撤了回去。
  “他们这是在逼你。”
  席英的话在陈京观耳边响起,刚才她有好几次都想要拔剑,但是陈京观没说话,她也不好做什么。
  这些人就是吃准了陈京观的性子,所以忍了十几年却在今日忍不住了。
  要说困难,没有哪个年程会比水患之时困难,可在陈京观起势之前,廊州一直风平浪静,纵使饿殍遍野,他们也从未想过要去刺史府上闹。
  席英此时也明白了,什么叫做救得了人,却救不了命。
  “可是他们能怎么办,除了下跪,什么也做不了。你当时不也一样?”
  陈京观的话说完,席英握着刀的手有些颤抖。
  是啊,自己当初下跪,难道不是为了逼陈京观留下自己?
  席英想到这里有些无奈地笑了,随之也突然泄了气。
  “那怎么办?任由他们一次次闹?你这次要让宁师傅为你兜底还是去找陆少主?”
  席英的话毫不留情面,陈京观本来坐在椅子上扣手,听了她的话一个没注意撕烂了自己食指上的皮肤。
  “是啊,我都是凭别人给我兜底的,我又怎么去给他们兜底。”
  看到陈京观有些颓唐,席英又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重了,刚想开口解释,陈京观却摆了摆手拦住了她。
  “这一路我都是靠着大家走过来的。其实能到这个地步,我很感谢你们。只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既然坐到这个位置上了,他们还信我,我就得为他们做些什么。”
  陈京观说完起身回到自己的里屋,再出来时他穿戴整齐,不过他没有去史忠的府上,而是径直去了官仓。
  第64章
  陈京观大开仓门, 除却他自己算好的数目以外,几乎将粮仓里所有的余粮都搬到了门口。
  那是整个廊州的大日子,各家各户拖家带口的往官仓跑, 生怕自己去迟了赶不上这一波老天爷赏饭的机会。
  陈京观就在粮仓门口站了一天, 他笑着迎来送往, 看着自己背后的官仓渐渐变空, 其实他做这一切的时候脑袋也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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