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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西堂 第91节

  而后,亲眼看着秦诏跪倒,像最平常、最乖顺的臣子一样,端正叩倒,将礼数行的周全,也将告罪之语说得体面。
  “往日罪过,不可饶恕。无论父王怎样责罚我,秦诏都绝无怨言。”
  燕珩:“……”
  帝王难得在心中纳罕,也不知这一年,他到底在外头学了些什么?如今倒是规矩,只是……那颗心,总隔起一层雾似的,再不叫自个儿仔细去看透了。
  燕珩到底也没罚他,只冷哼一声,免得旁人口舌,将他禁足在东宫,月余不得出。待魏屯之事,查验明白,方才定论。
  毕竟,这满箱的谢罪之礼,都是在他手底下过完了,才送入宫中的。纵是在路上出的意外,也该是他的罪过、必脱不开干系。
  至于这封信,到底怎么来的,还须再查。
  秦诏头一次被人关住,满宫的侍从仆女,凡与他亲近的、搁在身边伺候他的,都格外要盘查注意。
  秦诏站在东宫玉殿的檐下,望着挂在廊角的那只金铸华笼里的赤嘴雀儿,慢慢地敛起了笑容。
  他这才发觉,与他父王的盛大权柄相比,如遮云蔽日,他不过也是阴影底下的一只鸟雀罢了。被困在帝王手心里,左右游移不了一步,就连扇扇翅膀,都要先得到他父王的应允。
  他负手静立,目光放远——
  他该分清楚的,帝王的恩宠与疼爱,和威严、刀剑一样,都是叫人捉摸不透的东西,指不定,哪一步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
  此事闹起来,越是捕风捉影,越叫燕珩怀疑。朝中文臣与士大夫,向来瞧不上那等粗鄙胚子,如今,太平日子过惯了,更不将魏屯放在心里。
  “连秦公子都能扫平五州,偏他拖延日久,岂不知,是不是有意贻误战机?”
  还有人大胆叫嚣,读罢书信,喊得义愤填膺:“如今山河俯首,立鼎中原,何人敢犯我燕国?杀之杀得,剐之剐得!”
  那意思分明,魏屯这等罪臣,何故杀不得?
  魏屯磨蹭几日,御马回宫,面见燕珩时,瞧见的便是这副局面。当朝之讨伐言论四起,谓之四面楚歌,无人相应,唯一得到消息的符定,也被燕珩一旨诏令禁足在家,故而帮不上忙。
  燕珩此举无异于警告,嫌他两人走得太近,加上往日里,他们战事相顾颇多,未免不勾连!
  魏屯心中有数,不卑不亢跪在殿中,厚阔的身体矗立如山,他抬起头来,用目光质问燕珩,最终也只得说出来一句话:“王上杀我之前,可容我问一句话。”
  燕珩神色冰冷,薄唇轻吐出一个字来:“说。”
  魏屯问道:“王上可还要我奔逐四海,强攻八国?若是不需,尽可杀我。”
  燕珩将信摔在人脸上,反问:“魏屯,难道你就不想解释一下,这封信是怎么回事吗?……寡人念你追随先王日久,劳苦功高,给你一个机会,若你不能给寡人一个合理的解释,就休怪寡人不顾往日情面,诛杀功臣。”
  魏屯也是个犟种。
  那信落在眼前,他连捡都不捡起来,而是自觉忠勇,说道:“臣没有什么好解释的。臣随先王而去,若九泉之下,先王问臣,子顾何来、九州可平?臣便只有一句:新王怯战,九州未平。”
  子顾是魏屯的字。
  纵他死了也要跟燕正告状。那情形将他自个儿说得眼眶都热。他追随燕正,四处征战,九死其犹未悔。他心中难道没有怨?——那话里的不满,简直是骂人!
  燕珩冷哼一声:“魏屯,你怕了。”
  “是,臣怕。”魏屯答道:“臣怕英雄迟暮,再握不动刀、骑不动马。臣怕九州不平,臣无颜面对那些死去的弟兄,更无颜面对先王。”
  话里话外的嘲讽,无异于骂燕珩窝囊。
  更骂的是,他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难道要等着自个儿九十岁了,卧榻之上,才能接到一旨出兵征战的诏书吗?
  燕珩听了,并未如想象中的暴怒,反而淡然置之,冷笑道:“你这样忠心,寡人倒不好怪罪你。难道再起战事,赶尽杀绝,任妇孺流亡、老幼无依,杀戮成性,定要靠刀剑争出来个你死我活,才能令将军满意吗?”
  魏屯梗着脖,犟道:“若是一战可平天下,往后再没战事与分裂,依臣之见,甚是合宜。”
  燕珩背过身去,缓慢朝一侧踱步,口吻也不耐烦:“时机未到。”
  “时机?哈。”魏屯质问道:“难道王上要沐浴更衣、焚香斋戒,才能选个好时辰吗?若要那时,恐怕别人都打上门来了!”
  他的担心实不假,可燕珩的远虑也不虚。那仗要是打起来,必不能停,无论是三年,还是五载,不论是民生,抑或者军费,样样都得跟上——
  燕珩并未回答,而是问:“只因寡人不战,将军便要联合五州,通敌叛国?”
  魏屯没听个明白,便承认道:“定是那小儿又与您说了什么,事到如今,臣没有必要隐瞒,那小儿所说正是真话!军饷就搁在臣的将军府上,待攒够了,纵王上不下令,臣也要拼死出战——必要足先王遗愿!”
  那话挑起了燕珩的怒火。
  他不敢置信似的,盯住魏屯,眉蹙起来:“贪军饷?”
  魏屯跪在那儿,也不吭声了。仿佛知道自己做得有问题,却又不该赖他似的,并不肯认错,反说道:“恐怕,那等军饷,抚慰弟兄们的性命,都比不过先王给您造的这座金殿吧!”
  是了。
  那金殿便是燕正为他造的帝王之威。东宫的金银珠玉、鸣凤宫的宝石琉璃,为燕珩造的鹿月台、避暑庄、暖馨阁——大兴土木,肆意挥霍,博他一笑。
  然而,至燕珩荣登大宝,再没有白扔一个铜板了。
  可那罪过,也得算在他头上。
  燕珩怒意尤甚,折身回转,走近他俯下身去,猛地抽出他的佩刀,抵在他脖颈处,声音冷湛而饱含杀意:“魏屯,你放肆!”
  “是,臣放肆——臣死了那么多回,也不在乎这一回了,王上若想杀我,又何苦装模作样,假意怜惜。杀了臣正好,将武将屠干净,您自做您的太平天子!”
  那刀挑出一道血痕来,帝王手臂青筋乍现,仍忍住怒火,欲要抽将回来——那刀被人抬手狠握住。
  魏屯逼问:“王上难道不是怯战?!”
  燕珩不语,冷眼睨着他。
  魏屯狠握着刀,手掌被割破开来,鲜血淋漓,他并不畏惧,仍继续说道:“难道就只有臣一个人这样想吗?您去问问,哪一位曾出生入死的武将,不是心中藏有怨言!”
  “您再问问司马大人,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您为何置之不理,就是不出战,待他们歇养过来,岂不是要死更多的将士——难道他们的性命,便不值得王上垂眼怜惜了?!”
  司马符定冤枉。
  他不过说了两句客套话,顺着魏屯的火气,劝他不要着急,说什么王上另有安排,要他耐心等待,若不是天妒英才,先王尚且在世,将军定有更大作为。
  但巧的是,那两句,正是魏屯的心里话。让符定这么一提,他更是狠记在心中,眼下,竟捎带脚的将符定也拉下水来,一同在帝王这里火上浇油。
  那话放肆,连个谦辞也没有,魏屯粗着嗓子道:“您杀了我吧!”
  燕珩冷眸微眯,挑眉,叫人气得头脑发胀,终于点了两下头,抿唇道:“好。既你一心寻死,寡人便成全你。”
  庆元八年,盛夏。
  帝震怒,将魏屯下狱,待全部查清,果真账目差了军饷,数额巨大,遂查抄家产,诛杀九族。司马符定,则一路贬下去,流放边境。
  三日后,秦诏闻此消息,坐不住了。
  他父王杀了魏屯!——还有司马?
  魏屯是否将他也抖落出来?自个儿所暗藏的把柄,可否……
  德元暗中传信,往来打听,发觉燕珩并未将事迁怒到秦诏头上,才敢禀告,一时间,整个东宫都松了口气。
  再有半月,燕珩将秦诏放出来。
  这小子也不敢再得寸进尺了,顶着一张憔悴的神容跪在那儿,诚惶诚恐地问道:“父王,给您请安。许久不曾……不曾见到父王,不知您可好?”
  燕珩这才将目光转过来,瞧他蔫儿瓜似的,便搁下笔,揉着眉心发问:“寡人一切都好。你身上的伤……可好全了?”
  秦诏眼尖,机灵地凑上去,伸手给人揉太阳穴,这才轻声说道:“父王,我身上的伤已经全好了。只是这些时日,不曾请安,放心不下,只惦记着您。故而,今日才放出来,便想着来见父王……”
  “嗬。”
  燕珩不爽利似的,并没有搭话。
  见他冷淡,秦诏便又探他口风,意在揣摩他知道多少:“我还要谢父王的恩,父王饶恕我的罪过,我知道,您最是疼我。”
  燕珩并不上当,正打算找他问个清楚呢。他道:“你当日告他的状,叫寡人将他调回来,是何意?”
  秦诏心里没底,又不敢瞒,只得一五一十将当日在营中那话说出来,又道:“证据已叫他抢了去,又那样的威胁,我不敢跟他攀扯,当下没有耽搁,而是直接回转宫中。我怕父王……”
  燕珩一顿:“怕什么?”
  “怕父王不信我,又说我‘手伸的太长’,万一,魏将军还有其他手段,瞒天过海,我岂不是要叫人打入牢里去了……”秦诏委屈道:“如今,我只提醒父王,便叫您罚了禁足,说我‘诬陷’他,我哪里敢——跟您的人臣沾上半点不清白的关系呢?”
  “哼。”
  “父王,此事怪我,是我没有及时禀告您,请您狠狠罚我吧!”秦诏道:“如今,父王英明,查清了前因后果,将恶人惩治干净……我心中自然替父王高兴。可当日,我不过一个质子,浮萍似的没有依靠,哪里敢多嘴告状呢?”
  燕珩一听这话,倒也是。
  才要开口,他忽然顿住,抬了手。
  燕珩敏锐,捏住人附着在太阳穴、并且往下坠落、想要摸自个儿耳尖的手,哼笑道:“胡诌,寡人看你,胆大包天,哪里有你不敢告的状?恐怕是你——有什么把柄叫人握在手里,才不敢说的。”
  燕珩无心捉到人要害:“寡人该再仔细查查才是。”
  那话原是调侃,却将秦诏吓得魂不附体。
  他父王猛地点醒了他。
  回宫头一件事,怎么能忘了警告公孙渊呢!
  他心道,这两天,便要寻个机会与他交代两句,免得日后查出什么来,再一锅端了。不仅如此,他得安排相宜,找个好日子,将证据翻出来,销毁才是。
  眼下,四面楚歌。
  还有一位等着封赏的宫妃,要爬他父王的凤床。他特意叫秦婋与人打点好关系,看看有什么弱点可循,该要将她这等威胁铲除才是。
  秦诏想得入神,后背冷汗直流。叫他父王那滔天的怒火,烧得天下不安。细想想,除了恩宠,他便只剩那点子军功。若寻出端倪,要杀他——又有什么傍身呢?
  再者说了,那出征之事,喜忧参半,是功也是过,恐怕他父王才不会听什么“我已经改了”之语,若知道是他挑拨五州,必要将他诛之而后快、剥皮抽筋才是。
  帝王的心,未必为他而柔软。
  迟迟听不见回答,燕珩轻笑了一声,问道:“怎么不答话?”他转过脸来,将秦诏拉到跟前儿来,瞧着那脸色添了些苍白,心底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来。
  他以为,这小儿叫自己吓得肝胆冒烟……遂开口解释,那口气柔和:“兹事体大,通敌贪污之事,紧要,防人口舌,才将你禁足。寡人又没说要罚你,你这么害怕作甚?”
  秦诏战战兢兢地往人怀里坐,才挨着人大腿,猛地又想起来了,吓得赶忙站直。他是想往人怀里坐,可眼下心虚,并不敢。
  片刻后,他轻声说道:“没有、父王。我……只是,想想自个儿差点搅入浑水,后怕。”
  他以为自己瞒下来了,往后谨慎行事,再慢慢收拾,反正魏屯已死!可没想到,那报应来得实在快。
  收缴查抄的官员协同祁武来禀告时,便瞧见他们王上怜爱地牵着人的手腕,任秦诏小狗似的跪坐在脚边,给他奉茶。
  那脸色虽冷淡,但赶在眼下这等时候,已经是十足的宠纵了。
  可惜秦诏不曾察觉,还对他父王将要“揭他的皮”这等危险心有余悸,不敢放肆。瞧见他们来了,倒也乖顺,只跪直了起来,道:“父王,大人们找您议事,我先告退了。”
  燕珩颔首,放他去了。
  从金殿到东宫,信步而行,不过两刻钟的功夫。那日,秦诏还没走到东宫殿门口,便叫人擒住下了牢狱。
  他都没来得及问他父王一句“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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