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搬文阁>书库>穿越重生>珠柔> 第6章

第6章

  姐弟二人就在此处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起父母究竟更疼哪一个来。
  以赵弘的年龄,早已知道天人永隔是什么意思,他说着说着,忽然道:“阿姐,他们都说你好可怜,又要当爹,又要当娘。”
  赵明枝一愣。
  赵弘的脸微微发红,小声道:“你不可怜的,等我长大了,我也又给你当爹,又给你当娘!”
  良久,声音越发模糊起来,再次道:“阿姐,要是狄人来了,你不要理我,自己跑了吧。”
  又有“不要当皇帝”、“谁来帮我当皇帝”等语。
  另还在喊“爹爹”、“娘”,间或夹着几句“阿姐”。
  他年纪小,折腾了大半夜,困意渐渐上涌,一旁是这个世间最为信赖依靠之人,许是身心放松,慢慢竟就这么睡着了。
  赵明枝没有离开,给赵弘掖了掖被角,脑子里思绪纷飞,也就这般挪张交椅坐在一旁陪了一晚上。
  ***
  次日一早,天才微微亮,赵明枝就听到外头隐约有人声。
  不一会,门就开了。
  小黄门王署急匆匆走了进来,见得赵弘仍旧在睡,慌得不行,再看赵明枝在一旁,忙上前低声道:“殿下,诸位大臣在垂拱殿议事,因时辰到了……都在问请陛下。”
  赵明枝低头一看,床榻上赵弘正睡得安稳。
  她此刻不同从前,不想把人吵醒,于是小心把袖子从其手中抽出,稍作整理之后,才跟着王署出了门,心中算一算时辰,吩咐道:“你且在此处守着,若陛下不是自行醒来,便不要叫他,也不要给其他人在此处吵闹,若有不肯听从的,喊来找我便是。”
  听得不用自己担责,王署立刻松了口气,连忙领命称是。
  赵明枝回去换了一身服色,又洗了把脸,才朝着垂拱殿而去。
  屋舍的门户大开着,还未十分靠近,就听得里头激烈的争论声。
  刚送了太上皇手书归来的张礼已经把一身污秽泥土洗净,只依旧满脸青肿伤痕。
  他眼睛瞪得像要鼓出来一样,喝骂道:“吕竖子!你这是要置太上皇于死地!”
  其声尖利,其容狰狞,竟有几分骇人。
  不过一个八品协律郎,当面辱骂朝中参知政事,实为失仪无礼,然而此时却无一人出来指责。
  而吕贤章被骂到头上,毫不色变,而是道:“并非本官置太上皇于不顾,只问一句——如若陛下被扣,朝中待要如何?”
  见此情景,赵明枝索性站定了脚步,不再向前,只打算听听众人如何回答。
  待要如何呢?
  今时今日,被掠去夏州的太上皇便像是一泡砸在头上的烫屎,置之不理,就要流到脸上,熏得人无法忍受,可要是想要伸手清走,不但会被灼出水泡,还要沾得一手污秽。
  第8章 嚎啕
  面对吕贤章的发问,屋内鸦雀无声。
  张礼等了半晌,见无人说话,额头的青筋微微颤动,只得自行出列大声道:“以北人兵力,若要南下,压根不费吹灰之力,自庆阳而始,西往兴元,东行平阳,俱有狄人骑兵列队疾行,不久就会至于此地,与其等到兵临城下才做计较,不如早早附上降表——北人不耐南面炎热,今后仍需士人代为……”
  听到此处,赵明枝不再迟疑,而是提步走了进屋,绕进了屏风之后,扬声道:“北人不耐南面炎热,今后必定仍需我辈士人代为辖之——张协律,你心中是如此作想的吗?”
  太常寺协律张礼喉结滚动,嘴巴大张着,原本已经快冒出喉咙口的后半句话,却像是突然被狗叼跑了一样,再无法说出。
  等他转头一看,只见赵明枝,却不见有赵弘身影,顿时同被踩了脚一样跳起来,愤然道:“今次是为朝堂议事,我辈臣子各安其位,只待陛下开朝,虽说三公主照顾有功,也不能越俎代庖罢……”
  一面说,一面转头去看身侧同僚,想要寻些帮手同自己一起讨伐。
  然而出乎张礼意料的是,左右不仅无有出言附和的,还都不约而同地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向他。
  倒像是……同情?
  甚至连方才对他不假辞色的吕贤章,此时面上也露出不忍再看的神情来。
  这是,发生什么了?
  张礼声色俱厉,赵明枝却气定神闲得很。
  她从容道:“敢问张协律,依我朝旧例,陛下年幼,太妃垂帘,是否得当?”
  张礼冷笑:“自然得当,只三公主身份虽然尊贵,依旧只是年长同辈,难道想要开辟新事,以公主之身代朝吗?竟这般手长?岂不闻……”
  眼见这位礼官又要引经据典开始啰嗦,赵明枝当即将他打断:“再问张协律,陛下偶感风寒,李太妃身体不适,二人着我代为临案,以书记之,欲效开朝太祖病时皇妹事,此为故事,还是新事?”
  张礼一时为之语塞,情急之下,脱口回道:“其时我朝开国,事急从权,太祖皇帝乃是不得已而为之……”
  赵明枝平静道:“那依张协律之见,我朝今日太上皇屈居夏州,陛下迁于蔡州,此情此境,比之太祖皇帝时,竟是不到‘不得已而为之’的地步吗?”
  举朝投降,天子被掳,难民百万,大晋沦落到如此地步,除非张礼是个瞎子,不然怎么可能辩论得了事实。
  他被噎得无法反驳,想到夏州的太上皇同一众臣民,心中悲愤,却暗恨自己昼奔夜逃,精力不济,致使从前的能言善辩都难以发挥一二,连个女人都说不过,只好死死盯着赵明枝脚下的一小块地砖,恨不得把那里瞪出一个洞来,叫她跌下去死了算了。
  赵明枝又道:“若按协律所言事事必须依循旧例,那今日乃是小朝会,按故事,非陛下亲召,以协律郞之职守,应该老实在太常寺中点卯,才是不当在此处议事的那一位罢?”
  张礼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然而一看周围,居然好几人面露赞同之色,甚至有二三人正在缓缓点头。
  如果说赵明枝的话,简直像当众给他扇了个大巴掌,那朝臣们的反应,则更令他窘怒难耐。
  这屋子当中,不少人数月前还同他官职仿佛,品阶不过尔尔的,只是因为许多朱紫大臣同他一般忠于太上皇,被一齐掳去了夏州,空出太多缺来,才叫他们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
  才几天的功夫,这群从前自诩忠义的士子就已经改廷换面,连脸面都不要,给一妇一孺当起狗来了?
  他不能自抑地抬起了头。
  隔着一张屏风,根本看不清赵明枝的脸,可他已然在在心中怒骂:好尖酸的一张嘴!如此毒妇,如何能为我大晋公主?!
  赵明枝没工夫跟他扯这些有的没的,只问道:“今日朝会,陛下偶有不适,诸位可有紧要政务,如若没有,可等陛下康复之后再做商讨。”
  众臣纷纷摇头。
  吕贤章更是道:“中书已承奏本,请陛下依旧例批阅便可。”
  主持朝会的同平章事也出列道:“并无紧急事,请陛下保重龙体要紧。”
  眼见场面回归平静,张礼再忍不得,愤而呼道:“臣有本奏!北人就在眼前,太上皇、一干宗亲、大臣、数十万百姓尚处烈火烹油之中,请陛下早日定夺,臣愿往兴庆府请送降表,舍了此身,也要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张协律。”赵明枝冷声道,“你当真以为送了降表,陛下俯首称臣,百姓便能安居乐业么?”
  “如何不能?!”
  “所以,太上皇而今身处夏州,以你所言,尚处‘烈火烹油之中’,是从前朝中递出的那一份降表文辞不佳,还是尔等俯首时姿态不美,才叫狄人如此对待?”
  张礼怒道:“若非陛下登基,另设朝廷,招致北人不满……”
  赵明枝冷冷相对:“太上皇北上时,陛下一样被狄人所掳,何时登基了?难道在北人梦里登基了?”
  张礼说一句被堵一句,到得最后,竟又重新至于无言以对的地步。
  等到司礼官宣布退朝,众人一一走出了屋子,仅有一人留在最后,对着仍旧站在原地的张礼道:“茂夫,你……唉,又何必如此?”
  张礼脸上淤青、伤处累累,却是倔强道:“我志无悔!”
  他眼中尽是血丝,眼底通红,隐隐有泪水在其中滚动:“你们远遁千里,随身还有家眷侍从,泡个脚都有人端热水,何曾见过夏州的晋人过的什么日子,太上皇过的什么日子?”
  “你们不曾见过北人骑兵,不知厉害,只晓得喊要战不要降,如若能战,我张礼又岂是那等贪生怕死的,难道当真又愿意被后人耻笑不曾?!”
  “得臣,你若是有法子,当助我一臂之力,我朝兵马如何能战北人,对上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过徒送性命而已!陛下年幼无知,由着那三公主牝鸡司晨,妇人不知深浅,难道满朝文武都是蠢的,生生看着她断送……”
  他说到此处,不免想到自己被拘于夏州的妻妾子女,幼子不过一岁,长子、次子北行路上颠沛,缺衣少食,更无医药,最后得病而亡,而最疼爱的四子同当今天子一般年纪,却因拦着狄人兵卒醉后逞凶,不叫其侮辱亲妹,反被剥光了倒挂树上,硬生生吊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