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途一片抽象啊 第68节
而且,席上半点荤腥也无,净是蒸或炖的素菜。与中午的家常小炒不同,眼前的饭菜毫无烟火气,甚至散发着药材的清苦味道。
怪不得叫“青食宴”。
白翎倒抽一口冷气,结果吸入药味,默默捂住了鼻子。
诸葛悟见他垮着个脸,好笑道:“阿翎何故愁眉不展?青食可是风雅之举。”
白翎说:“风雅,太风雅了。是有吃斋的佛修做客吗?”
“没有。但阿翎早已辟谷,还放不下口腹之欲么。”
“唉,本来很期待嘛……没想到看得我脸都发绿呀。”白翎暗暗地龇牙。他不喜欢吃蔬菜,感觉像吃草。
诸葛悟今晚是筵席中心,亦整顿过仪容,更显出仙家气度,几乎看不出受伤的痕迹了。他含笑望了裴响一眼,道:“应该向小裴学习。”
不料,裴响凝神盯了入口方向片刻,发现一时半刻无人到访,从芥子袋里摸出一只小碗,沉默地递给了白翎。
白翎晚上嘴馋,满眼绿糊糊的又倒胃口,本来正垂头丧气,对“青食宴”失望,不料师弟给他开了小灶,还是一例品相极佳的糖酥炖蛋。
白翎双手捧住,两眼放光:“给、给我的?”
裴响淡淡道:“垫肚子。不然,一晚上哭丧着脸。被外人看见,还以为你无礼,又要指摘你什么了。”
除了“垫肚子”三个字,其他话全被白翎自动忽略。他看星星似的盯着手里小碗,糖酥的甜香冲去了药膳的苦涩,炖蛋如凝脂一般微微晃动,还是冰镇过的,简直是消暑良方。
白翎问:“难道你今天拿着菜谱,是在跟林真人请教这个?”
裴响面色微变:“你看见了?”
他略一抿唇,生硬地“嗯”了一声,道:“别说了,快点吃。”
白翎当着师兄的面,不好意思对裴响大夸特夸,可是实在高兴,一时间忘乎所以,往师弟身上歪了一下,脑袋短暂地贴了他肩头一瞬,便乐颠颠地找勺子去了。
诸葛悟将他二人的情状看在眼里,忽而道:“我的呢?”
裴响:“……”
裴响说:“抱歉。诸葛师兄,我下次……”
“开个玩笑。我不吃甜的。”诸葛悟忍俊不禁,隔空点了点他的耳根,道,“颜色变化很明显啊,小裴。”
裴响:“………………”
白翎举着勺子回来时,被裴响通红的脸色吓了一跳。他嚇道:“师兄,你对阿响干嘛了?”
“问题应该不出在我身上。”诸葛悟袖手端立,说,“大概是暑热未解吧,吹会儿风便好。你说是吗,小裴?”
裴响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又对白翎道:“别问了……快点吃。”
白翎飞快地吧唧了个干净。最后,碗底都被勺子刮得锃光瓦亮,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
恰在此刻,远处的青鸟发出长鸣,原本狭长的双翼倏然展开,顷刻形成了一条光华灿烂的通道,似鹊桥一般。
诸葛悟肃容道:“来了。”
白翎连忙站好,跟裴响一左一右,待在师兄身后。两片截然不同的气象从大罗仙窟的入口蔓延,转眼铺陈了洞府的半壁天幕。
只见一侧是垂纱仪仗,十余名道童扛着一块一丈宽、二丈长的玉板,上方宝盖旋转,帐幔飞扬。随着灵气张弛,沿途飞花落叶,良久方散。
玉板的四角雕刻香炉,烟云缭绕。左右各有一名道童手持道卷,齐声念诵。玉板之上,则盘坐一道人影,不知是否有特殊符箓加持,无法观其面貌。两名弟子侍立其后,瞧着身姿不群。
另一侧的景气则如梦似幻,竟是一队乐师舞者,飘飘然脚踏虹光。乐师簪花,笙箫琴瑟皆起,仙音杳然渐近;舞者蒙面,水袖纱衣齐动,绮影绰约翩来。
一名女修倚坐于玄鸟背上,如被众星捧月。许是其境界高强,容颜亦不可逼视,四名弟子分列在旁。
受邀赴宴的道君驾临,绕月飞行的青鸟也将双翼展开,形成一条灿烂环带,彻底照亮云台。
白翎莫名感到了一股威压——面对问鼎道君时,他感受过。并非两名做客的道君有意压制他们,而是双方境界差异过大,渺小者自当折服。
如此看来,以前师尊召见他,是有意收敛着威压的。这念头一闪而过,白翎再看空中,漫天花叶飘零,管弦舞乐稍默。
来宾入席,两名道君须臾就座。只一眨眼功夫,云台高处便浮现两道灵光溢体的身影。
女修风华正茂,满头琳琅,通身法衣华贵。此等装扮放在别人身上,定会喧宾夺主,于她而言却仅是陪衬。而且她发髻高耸,似乌云堆叠,盖一片靛蓝头纱,直垂至地。
与她相对的男修则是个少年,瞧着不过十五六岁。他眉目精致,脑后结了一绺羊角辫儿,翘起的尾巴上缀着一颗玛瑙珠子,身穿雪白长褂,背后绣着八卦太极图。有意思的是,他戴着一副叆叇,好像念书念坏了眼睛。
他们略加谦让,分坐两侧,将正中的两台席面,让与梦微道君虚悬、以及开设筵席的驾鹤道君。
白翎注意到,女修的弟子怀抱一女童,其容貌和女修八分相似,也戴着靛蓝头纱,仿佛是其女儿。少年男修带来的两名传人,则外表都比他年长,三十岁往上。
林暗淡扫蛾眉,褪去了水红裙色,直接以碧底鹤纹的法衣真身示人。她稍作寒暄之后,诸葛悟上前,向二位道君见礼。
他仿佛和少年男修相熟,互相笑了笑,然后格外朝中年女修再行一礼。相距甚远,白翎隐约听到他们的对话。
少年男修说:“渡尘参选新任道君是大事,容不得差错。我是非一脉自古忠于老祖,如今受神教所托,前来相助。没想到广寒你也出山了,很少见你掺和道场中事啊。”
他的语气十分随和,好像在少年人的皮囊下,装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中年女修亦对他恭敬垂首,道:“我与驾鹤是旧识,她传信于我,盛情难却。能与是非大师共事,实乃晚辈荣幸。”
听到此处,白翎心下微动,结合他们到场时的种种奇景,确认了两名道君的身份。
他小心地侧向裴响,介绍道:“原来是他们,是非道君和广寒道君。是非道君可是道场常青树啊,他是为数不多和老祖有交情的人之一,很早就追随老祖了,而且是开山立派的一代,能未卜先知。广寒道君出自伏念一脉,是二代掌门,和师尊同样的辈分。”
裴响默默听罢,问:“对诸葛师兄的助益大么?”
“当然啦。是非道君一直向着咱们的,也和神教那边关系很深。关键是他算出来的事情从未出错,对大选的帮助太大了。广寒道君嘛,我不清楚,不过她应该是师兄说过的、也修《玉壶冰心箴言》的那位吧?”
白翎还想讲,然而道君的弟子们纷纷落座,再说小话就要被听见了。
是非道君转向林暗,问:“漱玉啊,驾鹤何在?莫非又醉在地底了不成。”
林暗无奈行礼:“您此番着实误会师尊了。她老人家昨日开始挑礼品,许是挑花了眼,方迟了些。不过……”
她话音顿住。
几乎在同一时刻,修为高于元婴期的在场修士,全部朝江心的月轮看去。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坐在白翎裴响对面,刚一坐下,不知察觉什么,又霍然起立。
白翎亦有所觉,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了江面上与倒影相合的满月——
一条庞大的暗影在水下盘旋,围绕月轮游动。只见其首、不见其尾,不知长达几数。浩大的明月与之相照,竟然像蛟龙所戏之珠,亦成玩物。
顷刻间,第三股强悍的威压向四野覆盖,整座大罗仙窟都受到感召,水面泛起细密的涟漪。下一霎,似有缚天之能的长影倏地流窜至江心一点,一袭人影在月下浮现,款步凌波而来。
驾鹤道君手提两只红泥瓮,登临云台。她没有像另两位道君一样,移形换影,而是穿过小辈们,不紧不慢地走上了中央主座。
确切地说,她不是“走”。古怪的沙沙声伴随她的行动响起,白翎垂首以礼,目光下视,发现她的裙摆下掩映着一条蛇尾。
驾鹤道君的双手也覆满青色鳞片,昭示妖王血脉。她的双目以一条厚实的锦带遮住,系在脑后。
白翎很快便想通了:蛇类畏光,即便驾鹤道君修炼到如今境界,作为妖族,依然难改天定的缺陷。若她有朝一日,修得明目,恐怕便是化蛇成龙之际。
驾鹤道君先把一瓮好酒交给广寒道君,说:“喏,我八百年前酿的女儿红。”
广寒道君含笑欲接,她的女儿却跑上前来,把酒瓮抱去玩了。驾鹤道君勾了下小娃娃的头纱,将剩下那瓮酒拎到是非道君跟前。
是非道君但笑不语,并不伸手。
驾鹤道君竟也是虚晃一枪,好像戏耍他似的,转头把酒瓮递到了诸葛悟手上,说:“渡尘为我徒儿,同漱玉深入魔域,鏖战沉音魔尊,祝你不负众望,马到功成。”
饶是诸葛悟亦微微一怔,但旋即双手奉过酒瓮,道:“晚辈才应多谢道君,开设此宴。不论在下得选继任与否,必不会忘却道君恩情。”
白翎忍不住在心底为师兄叫好。
长辈们最喜欢什么样的后生?无疑是诸葛悟这样的。广寒道君也不掩赞赏之意。
驾鹤道君对是非道君冷笑道:“老小子,竟然不中套。”
“呵呵……”少年道君的脸上,再度出现年迈老者的慈祥之情。他说,“无妨,尽在本尊的卜算之中。驾鹤啊,不……我还是更喜欢你原来的道号,夺晴。你依然在记恨老朽吗?”
驾鹤道君沉默片刻,冷冷道:“你喜不喜欢算个鸟?”
刹那间,满堂皆寂,整座云台恍若坟场。
最低处的小辈们瞪眼如铜铃一般,白翎尤甚——
什么意思,大家不是道场合伙人吗?怎么见面就硝烟四起!
还有这位妖王,该说不愧是妖吗,一句话完全粉碎了道君形象啊!
第74章 七十四、广寒
白翎的心思迅疾如电,精准捕捉到了两位道君的言辞交锋中,“道号”这一关键讯息。
林暗曾经聊到,她家师尊的道号是改过的,并且是为那名叛出师门的师兄、亦即问镜一脉的偃鸣道君而改。
当初听八卦的时候,白翎就莫名觉得,两位道君的关系好像不简单。
果不其然,广寒道君打圆场道:“过去之事,何不放其过去?是非大师当年卜卦,是受你父母所托,免得误了终身大事。孰料卦象那般惨烈……驾鹤你又何必执迷不悟。除非晋入大乘,否则,谁能抗衡天命啊。渡尘,漱玉,你二人先就座吧。”
最后一句话,是在提醒驾鹤道君,别当着晚辈的面失言。
驾鹤道君将案上的佳酿一饮而尽,哼道:“不错,今日以大选之事为重。否则,我岂会容这半仙踏入大罗仙窟地界?”
凡家通常称算命的为“半仙”,现下从驾鹤道君口中叫出,讥讽之意不言而喻。
白翎又悄悄地靠向裴响,说:“我知道了。驾鹤道君和偃鸣道君,以前肯定是一对。不过嘛,结侣之前要合一合八字什么的,他们大概去找了是非道君,结果……”
言有尽而意无穷。
有情人被生生拆散,驾鹤道君还是个不信命的,定对此事耿耿于怀。
白翎隐约猜到,是非一脉背后是拜日神教,属于诸葛悟的固有拥趸;驾鹤道君牵线搭桥的对象,实则是那位避世多年、一朝出山的广寒道君。
场上的弟子最多到三代,皆是各家心腹,今日商讨之事非同凡响。道君们只以寻常音调谈话,不过声蕴灵力,清晰地回响于整片云台之上。
是非道君说:“若在往年,本无需如此大动干戈。放眼霁青,并没有可与渡尘争锋之辈。然,太徵一脉此番有些异动。他家全力扶持的三代弟子,濯缨,于本届道会中偶得奇珍,亦充实了元婴后期,离晋入化神一步之遥。渡尘,你须小心了。”
众人闻得此言,心下暗惊。
修为到达元婴,每一步皆要百年光景,方得圆满。比如曾经问鼎一脉的四代三弟子,尽是元婴前期,似与林暗相同。
但实际上,前期与前期亦有差距。林暗前期圆满,即将凝婴,那三人却是刚突破了金丹后期的关窍,百年都不一定能追上她。
诸葛悟此前一直在同代中遥遥领先,便因他是后期圆满,半步化神的修为。
除他以外,林暗第二,其余三代弟子比她又差着数十年功力。再有入门晚的、例如裴响;最离谱的、例如白翎,修为比四代的翘楚还低些。
由此看来,元婴后期圆满的濯缨真人,当真是一鸣惊人,摸到了诸葛悟的衣角。他二人旗鼓相当,谁能先一步晋入化神,谁便能坐上新任道君宝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