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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26节

  “那觉生方丈?”
  明不详接连问了几个名字,了心都无法确定,只说:“有许多高僧贤德,他们都堪破生死虚妄,那是了不起的境界,可你要说从外表看,是看不出来的。这是要看心。世间假僧伪佛甚多,你要明辨。你要对佛法有兴趣,明日开始,我便教导你经文。”
  第二天开始,了心从世尊的故事说起,再教导明不详中观论,中观论说完,便是心经、金刚经。于佛经,明不详悟性绝佳,举一反三,思才无碍。每次考察,明不详总是应答如流。原本茫然的眼中,也渐渐有了光芒,表情也不若以往呆滞,每当了心讲到欢喜赞叹处,明不详也会露出会心的微笑。
  八岁起,了心开始教明不详习武,从基础的马步桥手开始,逐步教到罗汉拳,内功心法。
  明不详对武学的悟性,似乎犹在佛经之上,任何招式,一经演练,一看即懂;内功修息,讲究一念不动,静心少虑,他一但入息修练,便是一念不岔。了心明白,他带回的不但不是个痴儿,更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到十二岁那年生日,了心把明不详叫到厅上,询问:“你今年十二了,虽是在寺中长大,除了练武,从来也不出去玩,我这居所也少访客,我对你讲过一些寺中的规矩,你可记得?”
  明不详点点头,他自幼不变的一点,那就是不爱说话。
  了心接着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约一个巴掌大,半指节厚,以小楷写着“佛弟子戒”四个字,这是少林寺内无论僧俗的戒律书,里头详载戒律三百一十六条,皆以小楷书写,每位弟子都要随身携带,详细熟背,在寺中出入,遇有长辈抽问,便拿出这本册子应答。每个在寺弟子都必须仔细保管,不可佚失。
  “随身带着,别弄丢了。”了心把佛弟子戒交给明不详,“寺中弟子满十二,要留在寺中,需服劳役,听说以前的少林寺,也就指方丈在的那间主殿,并不分什么正僧俗僧,虽涉武林,也多是行侠仗义的事。现今的少林寺,已是你现在看到的规模,其中正僧俗僧掺杂,早不若当年清静,寺内没有女眷,你……”
  了心看着明不详俊秀娟美的脸庞,皮肤白皙,宛若处女,他听说过寺内一些肮脏龌龊的勾当,“你凡事需要注意,若有人逼你做不愿做的事,必须反抗,你师父会为你主持公道。你晓得意思吧?”
  “那种事情,会很开心吗?”
  了心料不着他有此一问,愣了一下,“人伦大欲,食色性也,但纵情淫邪,于修行有损。”
  “师父做过吗?”
  了心哈哈大笑:“你这是调侃师父吗?你师父自幼出家,没想过这回事。”
  “那师父怎知于修行有损?又怎知沉沦?”明不详下了结论,“师父说的道理多,做过的事情却少。”
  了心自己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自小持戒,以正僧为荣,这辈子没做过的事情可多了去。未免可惜。
  仅仅“未免可惜”这个念头冒起,了心立刻警惕了起来,动念即业,他持戒甚深,立刻站起身道:“我要诵经,明日起,你就跟其他人一起打扫正业堂吧。”
  自那天起,“师父说的道理多,做过的事情却少。”这句话就一直萦系在他心底,时不时冒出头来。那是一颗种子,落在贫瘠的土地上,蠢蠢欲动。
  ※※※
  正业堂座落在少林寺主殿右边的普贤院中,前朝过后,与其他派门相同,少林寺扩建不少宝塔殿堂,对着少林寺正面看过去,一条笔直的驰道直通主寺,左手排依序是普贤院、文殊院两座大院。右手排是观音院,地藏院。每一院各有两堂,一殿四院八堂,是现在少林寺的规制。
  每一院落都有僧居千户,少林寺与其他个派门不同,周围并无商店民居,万余人的僧众,皆住在寺中,直到三里之外,才有僧民混居的佛都,明不详四岁以前就住在那。
  明不详被分配到正业堂打扫,这是最入门的杂役,跟他一起的还有二十余名弟子,其中多是本字辈僧人,也有如明不详一般的俗家弟子。为首的弟子叫本月,脸上满是黑斑,私底下同辈的僧人都称呼他斑狗,会有这个外号,是因为几年前罗汉堂闯进只斑点狗,一口咬在本月小腿肚上。他们暗自窃笑,说这是斑点狗咬斑点狗。
  本着慈悲之心,觉见只把那畜生赶出寺外,有人说,本月趁夜溜出房间,用老鼠肉引来那只狗,把它给打死了,尸体就丢在寺外的树林子里。也有人说,本月把那头狗给吃了。本月师承了无,了无是俗僧,本月自然也被归为俗僧一派,俗僧对于戒律的遵守总是存疑的,总之,没人觉得本月会善罢甘休。
  本月第一次见到明不详,就皱起眉头问:“你是了心师父的养子?”
  明不详点点头。
  本月啐了一口,伸出手往明不详脸蛋上摩娑,满是调戏意味:“莫怪,长这么漂亮,想必了心师父一定对你疼爱有加了,是不?”
  他话说完,旁边几个僧众都笑了起来。明不详竟也跟着笑了。本月怒骂:“你笑什么?”说着推了明不详一把,他年近二十,身材远比明不详高大,又是已剃度的僧众,可以修习寺内较高深的武学,这一推用了大力,把明不详推倒在地。
  明不详也不动怒,站起身来。本月又问:“你笑什么?”
  明不详没说话,本月提高了音量,又骂了一句:“你不会说话吗?”
  明不详摇摇头,说了句:“会。”
  “那你笑什么?说啊!”
  明不详又不回答,本月大怒,一巴掌打得明不详一个踉跄。
  “你笑什么,说啊。”
  看热闹的僧众吃了一惊,忙上前劝阻,本月依然不饶:“你笑什么?瞧不起我?”
  一声脆响,明不详脸上又多一个红掌印。
  众人忙将本月拉开,劝道:“他就是个孩子,还是傻的,别计较。”
  “傻子,活该你挑大粪。傅颖聪,今后他就跟你一起干活。”
  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赶紧走出来陪笑:“是,是,新来的,快跟我来。别耽搁时间了。”他一把抓起粪桶,将明不详拉了过去。
  本月见众人还愣着,骂道:“看屁啊,还不干活?”
  傅颖聪领着明不详走远了,回头看众人各自散去,对明不详说道:“你干嘛一来就得罪那只斑狗?”
  “我哪里得罪他了?”明不详问。
  傅颖聪道:“你刚才笑什么?”
  “你们不觉得好笑,为什么笑?”
  傅颖聪见他这样回答,摇摇头,心想果然是个白痴。
  “拿着。”他将手上的粪桶塞给明不详,接着说:“这正业堂上下有一千多人,没人清理,屎都要堆到大雄宝殿去了,你别嫌这活恶心粗重,这可是要紧事。”
  接着又问:“你师父是了心和尚,你以后打算出家吗?”
  他看明不详摇头。也弄不清楚他是说不知道还是不要。
  “你呆头呆脑的,不出家,留在少林寺也是被人欺负,了心和尚没跟你说过吗?”
  明不详又是摇头,他虽会说话,但似乎只爱摇头跟点头。
  傅颖聪见他不懂,立刻开始卖弄起来:“斑狗这么嚣张,不就仗着他头上几个戒疤,我教你个规矩,少林寺虽然没规定出家,可一殿四院八堂,哪个主持不是光头?观里不见得只有道士,寺里肯定都是和尚,不出家,俗家弟子当到头,也不过就是个入堂居士。像我一样,天天被他欺压,妈的,哪天等我要离开少林寺,我就把大粪浇在他头上。教他作人。”
  傅颖聪见他又不回话,骂道:“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明不详摇摇头。表示无话可说。
  “你不说话,人家就会欺负你,你倒是说话啊。”
  “说什么?”明不详问。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啊。”
  “你要出家吗?”
  这不是自己刚才问他的问题吗?
  “出家有啥好处,又不能吃肉,又不能玩女人,要不是想学艺,拿个侠名状,以后出去闯,谁想留在这鬼地方。”傅颖聪还是回答了,“娘的,就怪生错了地方,要是生在山东,嵩山派可没这么多规矩。”
  “嵩山派?”明不详问:“侠名状又是什么?”
  “你不知道?”傅颖聪故意露出很讶异的表情,他难得有机会能卖弄自己少少的知识,“其实嵩山派也是归少林寺管的,不过就像是要分家的兄弟,也难怪,人家是道教的,跟咱们就不是一家亲,不过讲到嵩山,大家只先想到少林寺,就为这桩破事,五十年前他们还嚷着要改名嵩阳派,听说闹了好大一场风波,说什么少嵩之争,结果,还不是被少林寺打个落花流水,乖乖叫回嵩山。只是把道观搬到山东境内去了。”
  又接着说:“至于侠名状,像给侠客的度牒,只要学艺有成,向自己的门派请领侠名状,这就是个大侠,门派会按月发饷,可以保镖顾院,干些只有侠客能干的活,只是领了侠名状,就要守规矩,尤其是本门规矩。唉,这就不提了,倒霉催的叫我生在山西,唉。”
  明不详细细听着,他师父了心也是个少话的人,又潜心向佛,师徒两人除了诵经讲课,指导武学外,有时一天当中说不到两句话,更遑论了心认定他有佛根,将来是在少林寺修行念佛的正僧,也就懒提这些江湖掌故、武林规矩了。
  也直到了今天,他的话才渐渐多了起来。
  ※※※
  几天后的夜里,明不详在房内睡着,突然听到一声低吼,又似叹气,他起身,轻轻将房门轻推出一条细缝,只见窗户未掩,月光从窗外透进,隐约可见一条人影在来回踱步,步伐又快又急,却又轻飘飘的好似触不着地,像是在烦恼着什么,客厅唯有一盏微弱油灯,在佛像前摇曳,彷佛随时便要被他踏熄。就这样走了片刻,明不详再一次听到了心的鼻息粗重的叹息声,见他推开门,三更半夜,也不知去哪了。
  明不详静静等着,小半个时辰后,了心重又回屋,他浑身湿透,将僧衣扎在腰间,赤裸着上身,露出一身久经打磨,精壮结实的肌肉。水珠在月色下晶莹皎洁,明不详见他推开自己房门,进去后,再无出来。
  明不详没有问了心发生什么事。此后再有这样的事情,明不详也没有问过。
  又过几个月,师徒两人晚颂已毕,正要就寝,明不详突然说道:“师父等等。”快步走入房中,再出时,手上已捧着一颗寿桃。
  “这哪来的?”了心诧异地问。
  “傅颖聪那份活,我帮他做了。”明不详回答,“他在寺外帮我买的。”说着双手上递,示意了心收下寿桃。
  “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是您四十大寿。”
  了心大受感动,眼鼻一酸,吸了一小口气,方才压抑下来,“你倒有心,怎么知道的?”
  “打扫房间时,看到师父的度牒,还有那张侠名状。都写着师父的生日。”
  “我是说送礼这回事。”了心板起脸,“你怎么学来的?”
  “前几日我看见有人送礼给觉见首座,问了人才知道,是觉见首座寿辰。”
  寺内位高权重者,每逢生日节庆,必有逢迎者送上厚礼。了心深以为陋习,当然,明不详这份孝心,与那些人不可等同而语。他把寿桃接过。却看见明不详眼中似是发出光芒,显得颇为兴奋。
  “师父,你吃了吧。”
  了心回道:“师父过午不食,你是知道的。”
  “那我怎么就可以用晚膳?”明不详又问。每个孩子,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你正当生骨长肉的年纪,又没有出家持戒,不用受此规束。”
  “如果快饿死了,又误了时辰,也不能吃吗?”
  “若为求生而破戒,此念一动,便是为自己开了方便法门。肉身是苦,若真饿死了,也是解脱。”了心想,这样说,也不知道这孩子听不听得懂。
  明不详道:“师父,你常说放下我执,这不算执着吗?”
  了心一愣。
  明不详又接着说:“你教过我,人是虚妄,饭也是虚妄,但人饿了,就要吃饭,吃饭是为了修行,若是每个婴儿出生就勘破虚实,那便饿死。如何修行?”
  了心道:“未修行,怎勘破虚实?”
  明不详道:“不吃饭,怎么修行?”
  了心道:“除非是修到了辟谷的境界,不然饭是要吃的,过午不食,是奉戒律。”
  明不详又说:“那你又说,饿死也不能犯戒?执着于戒,坏了修行,不是执着?”
  “既是持戒修行,自当以戒为首。”
  明不详又回:“执着于戒,不是执着?”
  了心想回不是,觉得不妥,想回是,也觉得不妥。又想了一下,才说:“那是从心,真到不执着的境界,自然不执着于戒。”
  明不详回:“怎么知道自己到了那个境界?”
  “师父还没到那个境界。到了那境界,自然就知道了。”
  明不详又问:“师父知道谁到了这境界?”
  这问题了心无法回答。明不详看见他迟疑,于是又说:“师父,你就没想过,要先试着放下执着,才能真的放下执着?”
  了心又是一愣。
  明不详道:“这寿桃明天就坏了,我拿去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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