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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28节

  他是俗僧之首,会如实宣告,抑或隐忍不发?现今少林寺,俗僧占了六成有余,四院八堂,却只有五个席位,方丈一职,虽无明律,传正不传俗已是暗规,觉空首座,真是一心为少林,或者另有私心?
  俗僧不可信,觉见心想,那些非为信仰而剃度的和尚,谁知道在图谋什么?这纸文书,就是兴风作浪的法器。
  若是跳过普贤院,送呈方丈,开四院共议,结论觉见已经猜到了,那是了心杀害同门,叛寺出逃。
  了心不可能叛寺,这点他是信的,但这个结果,避免了正俗之争,也代表普贤院与其他三院有了共识,之后觉空就难再作文章,这是最一干二净的做法,但自己越级上呈,与觉空首座势必冲突。而了心必须承担这个结果,无论真相为何,了心这个人,是不能也不会再出现了。自己也从风暴边缘,踏入了风暴中心。
  至于真相究竟是什么,他相信在这个武林,每天死的不会少于七个人。
  觉见突然觉得好累,自他当上正业院主持,这十几年来,公务繁重,诸多人情世故,礼貌往来,少诵经,多批文,少静心,多烦心,重大关窍处,又要欺上瞒下,便宜行事。
  自己修行多年,反是离佛越来越远。有时想撒手不管,却又心想,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哪个正僧不想潜心修行?难道把诺大的少林寺,都交给俗僧把持?
  只是了心到底去了哪里?
  他曾经器重过他,直到几年前,了心上禀明不详四岁能颂金刚经,他顿时领悟,原来持戒庄重,清心寡欲只是表象。骨子里,了心还是求名逐利,想着登堂入院的俗人。一个四岁的孩子被逼着背诵金刚经,这得吃多大苦头,念及此处,便疏远了他。
  现在想想,了心并未妄言,而自己,则是看走了眼。
  再想想,正俗斗殴,了心杀人后畏罪潜逃,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了心犯了杀戒嗔戒,自己也不算全然看走眼。
  只是了心的徒弟,那名孩子,又要如何在少林寺自处?
  觉见传了一名弟子,让他带明不详过来。
  不能让了心的事亏待了这孩子,觉见看着放在桌上的验尸状,心想,无论怎样,都要保他在少林寺平安,待他成年之后,再作处置。
  不一会,弟子领了明不详来到,明不详先行了礼,觉见先问过了年纪,称赞他几句聪明,随即问道:你在正业堂服劳役,可习惯否?
  明不详道:“并无不惯之处。”
  觉见道:“本月那孩子,气量狭小,屡劝不听,我瞧他常欺负你,是吗?”
  明不详道:“师父说过,一切逆境菩萨,皆是修行助力,何况,他未真正欺负我。”
  觉见对这回答甚感讶异,不由得问道:“怎说他没欺负过你?”
  “自在随心,不假外物,他怎么欺负我?”
  “他打你,你不痛?”觉见又问。
  “痛是一时,未伤着筋骨,也没伤到性命。”
  觉见又问:“若伤及性命筋骨呢?”
  明不详笑道:“那就不是欺负的问题,伤及性命,总要还手的。”
  觉见赞叹道:“了心提起你时,我仍不信,险险让美玉埋于朽土之中。”
  明不详道:“主持这话,更应了本月师兄是逆境菩萨。”
  觉见道:“我也不能由着他欺负你,你有出家的打算吗?”
  “弟子还未考虑到这件事。”
  “你有佛慧,机缘一到,自会决断,我打算把你调去他处服劳役,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弟子想去文殊院。”
  觉见喔了一声,问道:“为何是文殊院?”
  明不详道:“寺内一切典籍,皆在正见堂藏经阁。经僧也在文殊院,若遇疑难,容易询问。”
  觉见点头,心想,这孩子天资聪慧,更懂精益求精,最难得的,是不自满自骄。于是回道:“甚好。那明日起,你便往文殊院报到,我会知会他们,派你打扫藏经阁。”
  明不详又问:“那我也要搬到文殊院住吗?”
  觉见道:“那里还有空的僧居。你想搬就搬吧。”
  “主持认为,我师父不会回来了?”
  觉见一惊,这孩子当真不能小觑,只是短短几句,便被他套了话。但他关心师父,也是孝心一片,只得道:“等你师父回来时,我会通知你。”
  觉见说完,发现明不详没有回话,只是用一双清澈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由得不自在起来。
  然而明不详没有再问什么,只说:“主持若无其他吩咐,明不详告退了。”
  “你且等我一下。”觉见站起身,绕过桌子,推开门,到了隔壁大厅,从礼物中挑出一串素粽。回到房内,递给明不详:“这串素粽给你带回去吃。”
  明不详摇摇头,却不伸手。觉见好奇起来:“你不喜欢吃粽子?”
  “那是外面的礼物,对吗?”明不详问。
  “那又如何?”觉见问。
  “师父说,送到正业堂的不是礼物,是债务,收了债,无论转了几手,以后都要连本带利还。谁吃了这串粽子,谁将来就得还送粽子的债,只是不知道用哪种方式去还,这叫因果。”
  觉见仔细咀嚼这话,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他的慷慨,不过是把这些巴结的肮脏东西,转到正业堂的其他人身上,是因果,总是要还。自己只是把种下的恶业让别人去承担罢了。
  让别人去承担恶业,不正是自己准备要做的事?这短短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明不详已经看透了他的企图,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只是个孩子。
  “你去吧,明天开始,向文殊院报到。”觉见这样对明不详说。
  明不详离开后,觉见沉思许久,终于叫来了弟子。
  “把礼物都送到地藏院去。”
  “不留些吗?”弟子惊讶地问。
  觉见看到弟子失望的眼神,然而他对这群弟子更加失望,回道:“不留了,以后送来的礼物,一律不收。”
  觉见在验尸状写了结论:恐为斗殴致死,有疑待查。随即签了名,他决心把结果上呈普贤院,让觉空首座处置这件事,少林寺的正俗之争是共业,不能让了心一个人承担,纵使今日粉饰太平,以后还是得解决。如果这是一场风暴,他就该卷入这风暴。
  此后几年,明不详一直留在文殊院。在藏经阁中打扫。
  来年,某天深夜,傅颖聪在寺外的树林中上吊自尽。
  又来年,本月突然发疯,挖了自己眼睛。从此神智不清,日夜惊慌。
  然而在诺大的少林寺中,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几件小事。
  没有人会注意。
  第13章 蜘蛛丝
  明不详并没有搬离在正业堂的居所,只是比往常起得更早,到了文殊院正见堂。
  文殊院分为正见、正定两堂,正见堂主掌藏书典籍,钻研佛学与武学,正定堂则司传授教学,堂僧多为讲课经僧或授业武僧。寺中弟子若要精进武学,多需往正定堂学习,正定堂亦不时开课,或讲经,或演武,或出访考校弟子。
  佛教最重典籍经传,虽说四院平等,但文殊居首,普贤为次,地藏居末,已是暗规。文殊院中俗僧得以入堂者不过寥寥数人,首座与两堂住持更是数十年来从无俗僧得以染指。
  “小僧本岩,是你的劳役领头。”为首的僧人高而精壮,两道眉毛下弯,看似一脸愁相,大伙给他的外号叫愁师兄。愁师兄问明不详:“你在正业堂都做些什么?”
  “挑夜香。”明不详道:“挑了一年。”
  “斑狗就会欺负人,哼!”愁师兄噘起嘴,看着愁容更甚:“我们夜香是轮着倒,谁也跑不了。”接着又道:“文殊院以前叫藏经阁,保存经典、进修武学,后来改制成文殊院,增加了正定堂,为佛弟子传道授业解惑。虽然改了制,藏经阁还是在的。正见堂跟正业堂不同,人少殿大,多数是存放典籍的房间。师父们长年钻研学问,我们负责的劳役就多了,除了洒扫、倒夜香,还得挑水、劈柴。你年纪小,我会酌量分派任务给你。”
  明不详道:“师弟与其他师兄分配相同劳役即可。”
  愁师兄道:“我自理会得,去打扫藏经阁吧。”
  文殊院配置与普贤院大致相当,院内多是僧居。正见堂则是一座五进院,中庭校场,是演武讲经之用。藏经阁则在正见堂后方居中,虽然朴素简约,却是宏伟壮阔。
  明不详第一次踏进这少林重地,只觉肃穆庄严,细碎的脚步声在大堂细细响荡,好似踏得急点都显得亵渎。
  入了大堂,往左首走去,推开铜制大门,映入眼帘的是栉比鳞次的层层书柜。明不详看了下,多是文史典藏,各类应用的杂书,分门别类。这里叫“博物藏”。
  细细再往深处走去,过一个小木门,又是一个较小的厅,那是“般若藏”,置放的皆是佛教典籍,各种注译版本,亦有原典,有些书籍已是斑驳古旧,不可辨认。明不详从架上取下一本杂阿含经,正要翻阅,背后一人说道:“你要看,得找注记僧借阅。现在是打扫时刻,别偷懒。”
  明不详回头望去,是一名年约二十出头,长相英挺的少年,并未落发,也是俗家弟子,正对他笑。
  那少年指着大厅另一头道:“那还有一厅,你过去扫吧。”
  明不详点头走去,那一厅入口是一座铁铸小门,门虽小,却足有三寸厚,若是全为钢铸,力气小点的只怕推都推不动。此刻铁门半掩,眼看明不详走近,洒扫众人忽然停下动作,定睛看着他。
  明不详恍若不觉,正要入门时,突然一个黑影冲出,口中大叫,用力在他胸口推了一把。那人力气好大,这一推竟把他推飞出去,明不详在半空中一稳,双脚牢牢落地,竟没跌倒,听到身后众人哈哈大笑,也有人喝采道:“好厉害!”
  他再看推他那人,歪嘴斜鼻,五官全扭在一起,约莫六尺高,身形佝偻,背上一个驼峰甚是明显。
  只见那人双手不停挥动,骂道:“这里不准进来,滚!滚!”语气又急又怒,说罢又看了明不详一眼,瞳孔收缩,嘴角微微抽动,随即急忙闪身入内,像是怕人继续看着他似的。
  这些,明不详都注意到了。
  “开个玩笑,别生气。”方才那名英挺少年走到明不详身边,哈哈大笑道:“我们这里每个人都给卜龟推倒过,算是我们的入门礼呢。”
  一名弟子赞道:“你好厉害,竟没摔倒。吕师兄第一次也跌了一跤呢。”
  那名英挺少年拱手行礼道:“我叫吕长风,跟你一样是俗家弟子。”
  明不详拱手回道:“我叫明不详。”
  吕长风问道:“你下盘功夫真稳,师父是哪位?”
  明不详道:“了心和尚。”
  底下弟子纷纷咦了一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吕长风回头道:“大伙干活去。”
  众弟子纷纷散开,各自干活去了。
  吕长风问:“你知道你师父去哪了吗?”
  明不详摇摇头。
  吕长风道:“我想也是,唉,刚才的事你别介意,这里的师兄弟人都挺好的。”
  “刚才那个人是谁?”明不详看着那扇铁门问:“那里不能进入?”
  吕长风道:“那里是神通藏,存放寺中武学典籍,没得允许不得入内呢。那个卜龟,脾气大得很,那是他打扫的区域,没事你别惹他。”
  “打扫?”明不详问:“他跟我们一样?”
  吕长风道:“照理是一样的,又有点不一样。”他想了想,说道:“住持让他自由出入神通藏,他就只负责打扫那。谁要是走近,都会被他驱赶。倒不是我们排挤他丑恶,他脾气粗暴,又不与人讲话,大伙都不想惹他脾气。”
  明不详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正见堂的劳役弟子相处融洽,私下嬉闹打骂,时常结伴出游,感情甚笃。吕长风是弟子中佼佼者,他师父亦为正见堂的堂僧,俨然成了这群弟子的领头。而那愁师兄,分派劳务公平,但除此之外,近来少与其他弟子接触,众人都说是因为过些日子要试艺,考侠名状,正在勤奋练功。
  至于卜龟,他不住院内僧居,反而是住在藏经阁内一间杂物房,每日除了清晨的洒扫工作外,鲜见他露面。
  正见堂的相处融洽似乎不包含卜龟,正如吕长风说的,他有点不一样。
  卜龟本名卜立,会取这个名字,可能是他父母仍希望他能“站得直立”。他的歪嘴斜鼻与驼背都是天生,似乎有大夫说了些原因,但他也记不清楚。他对父母记忆最深的几句话,就是父亲对他说:“立儿,站直!站直!”还有母亲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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