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36节
觉云与觉广的意见似也赞同俗僧改名,余下未发表意见的,只剩下正见堂的觉明、正业堂的觉见与正思堂的了证。
觉生方丈望向觉明,觉明道:“且听听觉见师兄的看法。”
觉见与觉空的矛盾大家都知道。这两人虽分属上下级,争执却没少过,稍远点的,便是傅颖聪之死与本月的癫狂。
只听觉见沉吟半晌,缓缓道:“贫僧以为,俗僧改名,犹需深思。”
他这一说,众人都吃了一惊。正业堂主掌刑罚,十个违反戒律的僧人,九个是俗僧,觉见对俗僧的厌恶众所周知,此刻却站到俗僧那边去了。
实则觉见内心犹豫,是出自现实的考虑。他向来是个务实的僧人。此时提出俗僧改名,是为正俗之争火上加油。
觉见接着道:“众人皆是少林弟子,一心为少林出力,在名号上给了差别,俗僧便以为身份矮了一截,如此更无益于消弥正俗之争。”
觉观道:“若要无分别,那俗僧遵守戒律,当如正僧一般。寺内是僧,离寺是俗,不伦不类!”
他说这话时眼光看向子德,子德首座只是不住点头,原来又打起瞌睡来了。
觉明也道:“同为佛弟子,何分正俗?既然修行是随缘随喜,俗僧是俗是僧,又有何妨?消弥这当中歧见才是首要。至于名号,不过名相,何必深究?”
觉观道:“要随缘随喜,多的是修行法门。僧是三宝之一,僧宝需要恪尊戒律,如实修行,岂容混杂玷辱。”
觉空冷冷道:“觉观首座这番话,是说俗僧玷污了少林寺?”
觉观道:“若真心修行,自不在此列。话又说回来,名是虚相,修行者又何必在乎区区法号?”
觉空道:“口说不需在意法号,却又提议俗僧易名,觉观首座的发言不觉自相矛盾吗?”
觉观道:“易名是对外以区别正僧俗僧,修行是自走自路,并不违背。难道没了法号,俗僧就不会修行了?”
两人针锋相对,觉生见话题渐僵,说道:“此事甚为紧要,贫僧希望诸位细加思索。再过一个月便是佛诞,杂事繁琐,届时少林寺上信徒众多,大家需要仔细努力。”
众人双手合十行礼道:“谨尊方丈法旨。”
※ ※ ※
四月初八是释迦摩尼佛诞辰,又称佛宝节,也是少林寺一年之中最大的节庆。这也是少林寺少数向一般民众开放的一天。说是开放,也仅止于门口的驰道,允民众对着寺门遥遥拜祭。
佛诞时,最热闹的地方还是佛都。
四月初三开始,一连七天,佛都将搭建法场,迎接少林寺收藏供奉的金佛、佛骨、七彩舍利等供人礼敬,接受信徒浴佛、献花、献果、供僧,四方朝圣者络绎不绝。同时更开七处法会,请文殊院的经僧讲经说课,听众当中亦不乏武林各门派大佬。
这段時日文殊院负责讲经说课,与信徒酬答,普贤院维持治安,巡守寺宝,观音院接待内外贵宾,地藏院搭建各式法会及分配用度,可说是少林寺最繁忙辛苦的一个月。
最清闲的唯有一个人,藏经阁的注记僧了净。
注记僧的工作,是负责登记自藏经阁内借书的僧众,遇到不还的,上禀催讨。所以了净的工作也就是在藏经阁前负责注记一下而已,要说无聊,这可能是少林寺最无聊的工作之一。
每逢佛诞日,寺内外僧人忙成一片,通常无人前来借阅书籍,了净又比平常更得清闲。他已是堂僧,不需洒扫,每日用完早膳,就是看书,再来便是练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但今年的了净并不清闲,他有一桩心事。
关于明不详的一桩心事。
了净注意到明不详,最早是从明不详惊人的借书速度开始。藏经阁规定,每人一次只能借阅两本。明不详总是用最快的速度借还。了净不知道他是真的看完了还是随意浏览,总之,明不详每隔两三天便会来借书,借的种类不等,多是佛经,也有各类杂书。他开玩笑地问过明不详几句,明不详只说:“看完了。看不懂的,看多了就懂了。”
日久之后,他也不以为意。
第二次注意到明不详,是从卜龟跟他借第一本经书开始。他很意外,于是跟卜龟打了招呼,对他说:“经文里遇到疑难,可来问我。”
他知道卜龟不识字,从这件事上他开始注意卜龟,从卜龟跟明不详的往来中看出,是明不详教卜龟识字。
接着他看到正见堂众弟子的改变。
他叹息过卜龟踏错了路,觉得这是一桩不幸的悲剧。
引起他注意的是去年的一件小事。一名正业堂的堂僧借了本《拈花指法》。这是上堂武学,出自佛祖拈花微笑的典故,讲究的是指力一出,着若无迹,有时击中对手时,对手恍然不觉,连自己受伤都不知道,是需要八堂住持以上首肯才能修习的武功。他见过了觉寂住持的手谕,从神通藏把密笈取出,翻阅检查时,找到一张脱页。那是第三十六与三十七页,这一页位置,自然落在第三十五页与三十八页中间了。
这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却让了净觉得不对劲。
藏经阁的书多有老旧,脱页破损在所常见。除了易筋洗髓两大真经外,正见堂通常都会派人重新缮写副本备藏,连副本也老旧时,就会另行誊写。
这本《拈花指法》便是副本。
了净原是个疏懒的人,经书收回时,照理该当检查缺漏污损,但他向来只是随口问几句,稍稍翻了几页就了事,反正若有缺漏,下一个借阅者也会回报。既然只是副本,损毁也是无妨,了不起挨一顿骂。真要被骂,前一个借阅的也是首当其冲。
他记得清楚,上次这本书被借阅归还时,借阅的僧人告知他掉了一页。他摇了摇书本,果然落下一页,他顺手夹入书中,就注销了外借,放回神通藏去了。
但现在,这一页脱页却夹在正确的位置。
了净疏懒,却精细,他师父曾经跟他说过,他如果不懒散,绝对会是寺中一流的人物,而现在,就只是条一流的懒虫。
对此他不表意见,当和尚是因为这是他所知最简单的营生。他二十五岁入堂,当了注记僧,他宁愿这样再当四十年。
有其他人翻阅过这本书,了净心想,他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卜龟。
但这本《拈花指法》是上堂武学,被放在神通藏的顶层书柜,卜龟驼背身矮,伸手也够不着。当然,只要他跳起或者搬了凳子,就能拿到这本书,但问题是,卜龟有理由拿这本书吗?
以卜龟对武学的见识,他根本不知道哪本书才是高深武功,何必坚决去拿这本书?失窃的《龙爪手》只在书柜第二层,他连龙爪手都没练齐全,怎能去练拈花指,且非要冒着起跳、搬凳子这种大张旗鼓的风险去拿这本书?
第二个问题是,就算真是他拿了这本书,他又要怎样放回?跳起来塞回去?
看着书架上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书籍,了净抛开了这种可能性。
那是谁翻阅了这本书?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把这本书交给借阅的僧人后,开始思考这问题。
第二天,照例的洒扫,他提前来到藏经阁就位,望向走入神通藏之中的明不详。
如同卜龟在世时一样,神通藏已经是明不详一个人专属的洒扫区域了。
他望着明不详的背影,从铁门后只能看见神通藏的一小块地方,原本放置《拈花指法》的位置恰巧就在他视野不能及的范围。
他走向前去,过了小铁门,见着了明不详正在扫地的样子。明不详见了他,点头示意,算是行了礼,就继续自己的工作。
“这里的书是不得翻阅的,你知道吧?”了净问道。
明不详点点头,道:“堂僧以下不得翻阅神通藏所录武典,怎么了吗?”
“没事,你年纪小不懂事,你爱看书,怕你不小心犯了规。”
“多谢师叔关心。”明不详道。
了净离去后,明不详快速环顾了周围一眼,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书架上层的一处空位。
那是原本放置《拈花指法》的地方。
当天下午,洒扫的劳役僧都已离去,了净心头的疑惑仍在。他希望是自己多心,但又想不出《拈花指法》那一页缺页是如何归于原位的,难道自己随手一插,就这么凑巧地插入了正确的位置?
他一抬头,明不详正走过来。
“又要借书了?”了净问。
明不详却扭扭捏捏,欲言又止,与他平常冷静的模样大不相同。了净见明不详有异,问道:“怎么了?”
明不详道:“如果偷看神通藏经典,要受怎样的处罚?”
了净道:“这要看状况,重则逐出寺门,或者像卜龟……嗯,你是知道的。如果只是无意翻阅,看得不多,那就喝责或杖刑、劳役等等。”
“我偷翻了典籍。”明不详坦承道:“是《拈花指法》。”
了净对于明不详的坦承大感讶异,于是道:“你可知这是犯了大罪?”
“请师叔带我前往正业堂领罚。”明不详低头道。似乎正在忏悔。
了净又问:“你平日向来守规矩,怎会翻这本书?”
明不详道:“三个月前,我借了《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当中说到佛祖拈花微笑的故事。我思索当中意涵,始终想不明白,打扫时见到了《拈花指法》,一时没多想,就拿了书下来。才刚打开,就看到一页脱页落下,我忙将脱页夹回书中,就赶紧放回去了。”
了净问道:“你没看当中内容?”
明不详犹豫半晌,道:“其实,看了几页。”
了净道:“据说你过目不忘,这不就学会了?”
明不详摇头道:“虽然记得,但不懂。你若想听是哪几页,我背给你。”
拈花指是上堂武学,了净不由得兴起好奇之心,正要说好,一念忽转,心想:“这上等武学,我若不小心记得了,说不准被勾起好奇,反倒想去看了。”忙道:“不用了。”又问:“你怎会今天来找我悔过?”
明不详道:“师叔早上问起,我猜想瞒不住了,这段日子心里不安,就坦承了。”
至此,脱页之事算是有了答案,了净道:“这次就算了,之后我会盯紧你,你莫要再犯。”
明不详道:“明不详绝不再犯。”
了净点点头道:“没事了,去吧。”
就这么巧?这疑心刚起,明不详就来告罪?了净虽然觉得疑惑,但心想明不详不过十四岁年纪,又没有师父带领,就算看了拈花指法,也不可能学会。
他枯坐了一个下午,等到藏经阁关闭,护卫僧上来,他没去用晚膳,到了佛都的佛香楼买了几个素粽子,去找他师父叙旧。
了净的师父是正语堂住持觉如,主掌寺内所有政务。觉如外号笑口弥陀,总是笑着,不过了净知道他师父虽是正僧,笑里藏刀才是真的。
“这么好心找我叙旧?该不会是想敲诈什么武功吧?”正语堂的住持房间里,觉如吃着素粽笑道。
“师父又误会我了,这是我的一片孝心。”了净道:“上个月是您生日呢。”
“喔,上个月的事啊?你不说我都忘记了。”觉如调侃道。
“您才不会忘,上上个月起送来的礼物就堆成山了,要拍您马屁的人多着,我不跟人凑热闹,等了一个月才来。”
“我想也是,真要教你学武功你还懒呢。”觉如道:“我都把你送进正见堂当注记僧了,算是够闲的闲差,有没有专心念佛,认真习武?功夫有没有搁下?来,过来跟师父试几招。”
了净道:“行了,师父省点力,徒儿少点淤青。”
觉如道:“你就是懒,要是认真点,我也多个帮手。”
了净道:“师兄多得很,他们都能帮上忙。再说,无欲无求方得明心见性嘛。”
“知道为何你之后我就没再收弟子了?”觉如道:“我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七师兄说你也这样对他说过。”了净道:“你还对大师兄说他是可造之材,收他一个弟子就够了。”
觉如哈哈大笑道:“少油嘴滑舌,修不了佛的。”
“修不了就还俗了。”了净又问道:“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
“还能有什么事,都是那些俗僧惹事。”说到俗僧,觉如放下手上刚拆开的素粽,”把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惹进来。”
“怎么了?”了净拆了一个素粽,放进口中,觉得有些干,倒了茶,混着喝进去,却被茶水烫了一下。
“缓点喝,烫死你!”觉如接着道:“正业堂那个吊死的,你知道吧?”
了净道:“有听说,怎地?”
觉如道:“还能怎地?你知道他死因写了什么?疑似为情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