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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49节

  那少年问道:“请问师兄哪位?”
  了平道:“贫僧法号了平。”
  那少年忙行礼道:“弟子明不详,参见住持。”
  了平问道:“你是哪位师父的弟子?”
  明不详道:“家师了心。”
  了心失踪引起轩然大波,了平自然听说过,不由得讶异问道:“了心?他不是正业堂的监僧吗?那你怎么会在这?”
  明不详道:“弟子现为正语堂的入堂居士。”
  了平更是讶异,问道:“你多大年纪?”
  明不详道:“今年八月满十六。”
  了平啧啧称奇,又问道:“你当了多久的入堂居士?干些什么事?”
  明不详道:“我在正见堂当了五个月入堂居士,三天前才转来正语堂公办,负责计算盘查寺内油料供给。”
  了平见他也是新来的,不由得起了亲近之心,又问道:“你现在又要去哪?”
  明不详道:“我住正业堂,正要回去。”
  了平微笑道:“你住正业堂,在正见堂当了入堂居士,现在又来正语堂办公,这经历之丰富,实属难得,可得用心学习。”
  他拍了拍明不详肩膀,问道:“觉观首座在吗?”
  明不详道:“首座还在办公,需要弟子带路吗?”
  了平挥了挥手:“不用了,我认得路。”便往观音院大殿走去。
  了平到了大殿拜谒觉观,出乎意料的,觉观并未刁难,反倒是客客气气地从房里拿出厚厚一叠公文,说道:“觉如赴任早,这些都是他留下的交接事项。这几日你勤劳点,先看过一遍,若有疑问,问我便是。”
  了平忙应承下来,接过公文,觉观笑着嘉勉几句,便送他回去。
  了平心想,看来觉观并不如想象中险恶,“窝里刀”这句话,说得忒重了。
  正语堂负责少林寺所有政务,也包括庶务,是杂事最为繁琐的一堂。举凡寺内所有起居法规、吃穿用度、人丁普查、照顾境内老弱、堂僧俸录升迁,都归正语堂管。在少林寺有句话是这样说的,要是你在少林有件事不知道找谁管,那就去找正语堂。
  了平于行政上素有长才,只花了一个晚上,便把所有公文卷宗看了一遍,第二天听完早课,到大雄宝殿向方丈学习易筋经。易筋经虽有正本,向不外传。只有口授。方丈有病在身,说话已开始有些吃力,但了平资质甚佳,总能举一反三,不必方丈多费口舌,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便将今日进度学得差不多了,方丈对他点头微笑,甚是嘉许。
  一个多月过去,了平想,这个月虽然忙碌,但总得来说还算稳当。觉观首座不仅没刁难他。反倒颇为礼遇。都说正俗之争不可开交,如今看来似乎也没想象中激烈,想来方丈虽然流放觉如,但让俗僧当上正语堂住持,也算处置公平,消弥了双方怨气。
  忽然响起敲门,了平问道:“谁?进来。”
  一名僧人走入说道:“是佛都居民送来的请愿书,关于挖井的事。”
  了平道:“挖井是工事,工事是归地藏院正思堂管的,怎会找上我?”
  那僧人道:“这事不是这么简单,那是佛都居民的请愿。”
  原来这数十年来,佛都日渐兴旺,居民越来越多,规模也越见膨胀。都内水井有限,一些边缘地带便无井可用,得走上一大段路方能取水,甚是不便。这些地方又多是贫困居民,无地可挖井,半年前便向少林寺求助。觉生方丈本着慈悲为怀,允诺为他们挖井,正思堂派人勘查,连地已在觉如离开之前买下。
  了平道:“既然地都买下了,怎么不开工?挖个井是要花多少时日?”
  僧人道:“当初居民上求方丈,这事不知该谁管,便是正语堂接下。地虽买了,还要住持你发个公文通知正思堂开工。”
  了平说道:“这简单,发个公文便是。”他当下写了公文,要正思堂开工。
  隔天,他前往大雄宝殿修习易筋经,临走前,方丈忽然问起佛都水井之事,了平心中一惊,忙道:“已经在处理了。”
  方丈道:“天下之大,贫困老弱者众,少林寺能做的不多,若连近在咫尺的佛都都照顾不好,又怎能恩泽广被,兼善天下。”
  方丈这一催促,了平便急了,回到正语堂,见一封公文,原来是正思堂发来的,他拆开一看,上面写着:“经查前文已覆,谨请以覆文再回,确认无误后,方能照函办理。”
  了平这一看可胡涂了,这事哪曾发过什么公文?他走出堂门,环顾四周,恰好见到明不详,便喊了过来,把公文拿给明不详看,问道:“这什么意思?”
  明不详看了公文,问道:“是水井的事吗?”
  了平道:“就这事,正思堂先前发过文吗?”
  明不详道:“之前正思堂勘完地,送了一封公文过来,上面标示了水井的位置跟外围土地。正思堂的意思,是要住持就着那封有附地图的公文再回复回去,他们才能动工。”
  了平道:“当真岂有此理。”
  他这段时日已将堂中文件都看了个遍,可没看过明不详说的这封公文。便在厅堂中到处翻遍,却始终找不着,于是转头对明不详道:“你进来帮忙找找。”
  明不详进了殿堂,到处翻查,仍是找不着,明不详便道:“何不问问觉观首座?”
  了平觉得有理,于是前往拜见觉观,询问觉如是否交接了这封公文。
  觉观摸着头说道:“这件事我是知道,但这公文……觉如没交给我。唉,你这师叔做事向来粗枝大叶。若是弄丢了也无妨,往正思堂走一趟,你跟了证是同辈,他该会关照你才对,不过一纸公文,有什么不能通融的?”
  了平觉得这也有理,前往正思堂要找住持了证。正思堂的堂僧奉了茶,要他稍等,谁知这一等,便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总算了平“石头”的外号不是白取的,他甚有耐心,也不发脾气。一个多时辰后,了证才把他请进。
  了证是位正僧,只比了平大两岁,却早了四年当上住持。实则少林寺当前掌权的觉字辈高僧年事已高,势必渐渐交接给了字辈,了证是第一个,了平则是第二个。
  了证虽然当上住持,但他资历最浅,四院八堂会议,往往只能唯唯诺诺,不敢多提自己意见。了字辈与觉字辈又差了一辈,正思堂负责营建采买,公务上与其他住持交涉也得毕恭毕敬。底下人见了,也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馒头”,意思是软弱可欺,其他哪个堂的住持都能踩踩他。
  然而馒头今天遇到石头,反倒成了更硬的那个。论年纪、资历,这颗石头都比自己短少了些,在他面前,自己反倒是前辈了。
  两颗光头见了面,馒头先是寒暄说道:“唉,今日公务繁忙,劳烦师兄久等了。”
  石头只得说道:“不敢,只是打扰师兄,甚是过意不去。”当下也不多说,单刀直入问起水井之事。
  馒头说道:“这公文上面附图,是为了确定施工地点,你若不将图发回,要是弄错了地方,不但耽误时日,更耗费人力物力。”
  石头只得说:“觉如住持没交接好,那公文已不见了。”
  馒头忙道:“这可不成,没了图,怎么施工?”
  石头毕竟是耐磨的,他沉住气道:“反正佛都就在左近,不如我们走一趟,确定一次如何?”
  馒头虽软,却不含糊,又道:“没有白纸黑字,起了争议怎办?你再找找,这么重要的东西,觉如师叔肯定不会遗失。要不,我派人往山西问一下觉如师叔如何?”
  从河南跑一趟山西,就问一封公文放哪?石头再蠢,此时也知道馒头有心刁难,但他甚有耐心,于是道:“两地来回甚是耗时,这是方丈交办的事,还是得急些。难道正思堂没有留存副本?”
  馒头道:“副本是有,只是不知道放哪了,我再找找,找着了立刻通知师兄。”
  石头拱手道:“那就劳烦师兄了。师弟告辞。”
  馒头也拱手哈哈笑道:“哪里哪里,不敢不敢!请。”
  了平离了正思堂,他压根不相信了证会认真替他找水井图。他转向普贤院,找觉寂师叔帮忙。
  觉寂是正命堂住持,正命堂负责少林寺戒律,当初便是他擒抓了净。他是觉空首座的左右手,身材健壮,就一颗头小得出奇,一到冬天,披上棉袄,一圈绒毛围在脖子上,便如一只小狮子般,于是年轻时便得个“锦毛狮”的绰号。锦毛狮虽已年老,依然个性刚烈,做事果决,不少人都怕他。
  觉寂听完了平的抱怨,大怒骂道:“这些正僧,不满你得了住持的位置,存心刁难你!你莫担心,明日我去一趟正思堂,看看了证那家伙怎么推托!”
  了平听觉寂这么说,略感安心。
  果然隔天一早,觉寂便来到正思堂,了证不敢怠慢,忙出来相迎。
  锦毛狮问道:“我昨晚去找了平叙旧,谈起了水井之事,听说你把勘察的地图给弄丢了?是否?”
  馒头忙道:“并无此事,只是堆在公文里,得找找。”
  锦毛狮道:“内务不整致使遗失公文,这是瑕疵。了证师侄,你以前可是个精细人,怎么上了位,反倒粗糙了?”
  遇到锦毛狮,馒头又变回了软弱可欺的馒头,只得道:“我再找找,估计花不了几天。”
  锦毛狮一巴掌拍向桌子,啪的一声巨响,怒道:“还得等你几天?今天你找不出来,贫僧就来帮你整理整理!”
  馒头忙点头称是。
  正定堂的住持觉广后来听说了这件事,他下了个评语:“馒头再硬,也会给狗叼了。”
  然而馒头还是拖到了最后一刻,一直到下午公办时间结束,才把挖井的公文送给石头。
  了平就着正思堂送来的公文回复,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天下太平。不料第二天下午,先是明不详此时敲了门,说道:“大雄宝殿上的长明灯快没灯油了,得补。”了平正要处理,又有弟子来报,说道七月十五是僧宝日,这一日要为全寺发放僧鞋,按照往例,僧鞋该当提早一个月送来验货,至今却无下文。
  这可是件大事,少林寺上下僧人弟子三千余名,三千多双鞋可不是一时能够采办。这事又归正思堂管,石头又得再碰一次馒头。
  了平只得对明不详说道:“这事等我回来再处理。”便又快步往正思堂去。
  “寺内僧人尺寸各自不同,你无尺寸给我,我怎么采办?”馒头说道。
  这话在情在理,此时便请了觉寂撑腰也无用。了平只得又赶回正语堂,这一探问,方知佛诞前觉如便已派人统计僧人鞋子尺寸,写在一本笔记上,只是遭遇佛诞,忙于杂事,并未将数量送到正思堂去。佛诞之后,觉如入狱,这事便搁下了。
  了平翻来覆去地找,自然也找不到那本登记僧人鞋子尺寸数量的笔记。他再往拜会觉观,这把窝里刀只说:“唉,觉如这人就是散漫,也不知道把东西丢哪。你要不要派人去山西问问他?”
  了平这时已明白,这些下落不明的文件,八成是觉观动的手脚。但觉观是首座,了平也奈何不了他。
  他心急如焚,眼看距离七月十五号只剩下二十余天,他派了所有正语堂的僧人统计所需僧鞋尺寸数量。
  隔天早上,他神情恍惚,觉生方丈问了他状况,他只说没事。
  到了正语堂,他询问昨晚丈量僧鞋的进度,这一问,险些昏了过去。整整一天,四百名僧众,竟只量到两百多双脚。
  原来正僧们不知何故得知此事,存心要了平出丑,遇到正语堂僧人来丈量鞋子时,纷纷找借口推脱逃避。加上觉如甚得人心,正语堂多数正僧都对他流放一事不满,办起活来总是不尽力。一名僧人到了文殊院丈量,竟与另一名僧人聊了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僧人推说要抄写经书,连鞋子都没量就走了。
  “觉如得人心,这是他最大的本事,自古收服人心难,你得有些耐性。”窝里刀依然是那把窝里刀,讲起话来不着边际,觉观只道:“你得花点时间让他们信服你。不如以身作则如何?”
  事到如今,也不得不以身作则了,了平点了几十名俗僧,一院院一堂堂一间间测量下去。有住持在,那些正僧不敢皮赖,只得乖乖接受丈量,就这样,花了五天时间,总算把尺寸丈量清楚,把数量送到正思堂去。
  他刚松了一口气,明不详又来说道:“大雄宝殿上的长明灯快没灯油了,得补。”
  他正要吩咐,又一名僧人来到,喊道:“住持,那佛都的居民都聚在门口,嚷嚷着要见方丈陈情。”
  “又怎么了?”了平问道:“正思堂不是开工了吗?”
  “没啊,那地方多了十几名正思堂的僧人,却还没开工。那些贫民才会到山上来。”
  “在哪?快带我去!”了平当即起身,先到大门劝退那些居民,那些居民嚷嚷着只是不依。了平只得跟着众人到了佛都,只见一块空地上坐着十余名僧人,果然一土未掘。于是上前问道:“怎么不开工?”
  那十余名僧人慌忙起身,说道:“早要开工,正等着住持你来呢。”
  “等我干嘛?”了平恼怒道:“你们这不都到了吗?”
  “依循往例,需要住持确认过后方能开工。我们在这等了好几天,都不见住持你来呢。”
  “怎么没人通知我?”了平提高音量,显是动怒了。那僧人摊摊手道:“我们想住持事忙,不敢打扰。”
  “现在!立刻!挖!”了平大吼一声,那些人这才动起来。
  了平赶回少林,回到殿中,见着这几日堆起的公文放在桌上,便如一座小山般,深感心力交瘁。
  事情传扬出去,也传到正业堂,觉见并不乐见少林为此纷乱,主动去找了同为正僧的正定堂主持觉广,以及正见堂住持觉明谈起此事。
  觉广有个外号,叫拔舌菩萨,只因他惯爱说风凉话,每每说的一针见血,又毒又狠,但又在情在里,被说者往往无法反驳,只能诅咒他死后必下拔舌地狱。
  觉广的评语是:“石头斗不过馒头。馒头是软的,里头却藏着刀子,有了刀子,馒头才硬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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