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54节
书生道:“不碍事,你带位。”
店小二把两人引到大堂侧边的位置上,这是最后一张空位了。书生坐定了位子,要了一壶龙井、一盘瓜子与两碟点心,打开了折扇,泰然自若地扇了扇。照理说夜凉,下雨的夜愈凉,然而此刻在客栈里人气、湿气杂混一处,却是略微闷热。
那把扇子的扇骨是远自西南而来的白象象牙所做,白象象牙较寻常象牙更为细白通透,触感更甚于上好玉石,很是珍稀。制扇的扇工曾提议请当时名动京城的画师来绘制扇面,才配得上这珍贵的良材,书生偏偏拒绝了。他什么也不要画,扇工心生惋惜,又劝了几次,书生仍不为所动。
单看这把扇子,便知这书生来历不凡,若不是富贵世家,便是武林的名门望族,要不,这来历便有些古怪。
大厅里的所有客人都是一般心思,这书生,是否就是他们等的人?
书生自是察觉到这周围的人虽然身不动、头不偏,但眼神却是暗地里往他这边打量。他也不作声色,店小二送上茶水点心,心下仍有些惴惴,问道:“这雨今晚看来是不会停了,要不客倌你等天亮了再走?”
书僮笑道:“你说这什么话?现在还不到三更天,等到天亮,要去哪休息?”
店小二道:“我们还有间仓房,平时我就在那睡的,让你一晚。”
书僮道:“我家公子睡不了那种地方。”
白大元道:“他们要赶路,你就让他们去,这里人多,指不定谁有空陪他们走一段,进了城,还怕没地方睡觉?”
店小二犹豫了一下,不敢多说,径自离去。书生眼神对上白大元,微微一笑,似是致意,白大元却转过头继续喝酒。一个眼神示意,那黝黑汉子心下会意,突然对着盲眼琴师喝道:“操他妈的,一晚上尽拉些哭调,听着心烦,换首热闹点的成不?”
琴师一愣,手上的二胡一停,问道:“客倌想听些什么?”
壮汉道:“来曲十面埋伏,热闹些。”
琴师搔搔头:“那是琵琶曲,我不会。”
壮汉道:“你卖唱的还有不会的曲子?”
黝黑壮汉的声音粗犷,此时音量又大了些,琴师似是被吓到,不由得一缩。店小二忙上前劝道:“客人别这样,会惊扰到……其他客人。”他顿了一下,这里除了那名书生,哪来的其他客人?
壮汉笑道:“你倒是个好心人。”说着瞪着店小二。他似乎恼火刚才店小二出言提醒书生的事,想要借题发挥。
店小二被他瞪着不舒坦,却也不怕,只是回道:“别为难老人家。”
壮汉一把拎住店小二领口,怒道:“我便为难了怎样?”
店小二也硬气,挺起胸膛道:“你学武功,是用来欺负人吗?”
壮汉听到这句话更是恼怒,道:“就是欺负你怎样?”说著作势就要挥拳,那店小二只是瞪着眼,不闪也不避。壮汉拳头举起来,却未挥下,又看向那名书生,道:“还有谁要管闲事吗?”
那书生淡淡道:“诸位若是冲着在下而来,何必为难一位店小二?”
那壮汉听他出言点破,反倒怯了起来。他方才听说了夜榜各种传闻,只怕这人身负绝学,自己不是对手,也不敢走近,只得松开了店小二的领口,骂道:“你这小子有胆量,干你的活,滚!”他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又转头对老琴师说道:“换首曲子!”
这场小小的骚动虽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但他们的视线都不在壮汉与店小二身上,他们转过头,看似注意这场骚动,其实眼角余光都盯视着那个书生。而那书生则自顾自地喝茶,浑不当一回事,倒是书僮很仔细地看了这场热闹,先看了壮汉,又看了店小二,最后把视线放在老琴师身上,似乎想看老琴师准备拉哪首新曲。
老琴师揉了弦,演奏了一曲汉宫秋月,仍是一首悲曲。
书生不禁噗嗤笑了出来,又引来了众人的注目。
那大汉怒道:“笑什么?想揽事吗?”
他虽发怒,却又不敢靠近,只是站在离书生十余尺处大呼小叫。白大元不断眼神催促,他却只是叫骂,不敢再往前走。
那书生摇摇头,站起身道:“在下谢孤白,误闯宝地,惊扰诸位好汉。若是各位欠缺盘缠,谢某绝不推辞,若是寻仇办事,谢某也绝非诸位的对象。”
弄了半天,他竟将众人当成了拦路抢劫的盗匪。只是他口音清朗,不惊不惧,也是个有胆色的人。
白大元道:“你怎知道我们是一伙的?”
谢孤白笑道:“他们这样盯着我看,能不知道?”
他一说完这话,周围众人纷纷将目光转了过去。
白大元道:“阁下眼光犀利,只怕不是寻常游客。敢问先生出身哪处仙乡,何处洞府?”
谢孤白道:“在下就只是名游客,稍后便要进城。”他想了想,又道:“诸位在等人,看这模样,也不是相善的熟人。”
那书僮忽道:“若是寻仇,怎会不认得仇家?”
谢孤白笑道:“你话多,那你说怎么回事?”
书僮道:“自是等人,可等的是不认识的人,还是很厉害的人,而且还是对头人,只是不知道是谁。”
谢孤白道:“你倒是聪明,全给你说中了。”
那书僮道:“毕竟跟了公子这么久,也懂得些许揣摩。”
这谢孤白一语中的,连他的书僮也如此精明,在场众人都觉得讶异。
白大元道:“两位是不是我等要找的人,目前尚不可知,两位若要自清,暂且留在客栈中,你们不妄动,我们也不会动你毫发。”
谢孤白缓缓点头道:“那也甚好。”
那白大元招呼壮汉回到座位上,众人又恍若无事般喝茶聊天,只是都不敢放心,全神关注着谢孤白与他的书僮。
那谢孤白倒也胆大,丝毫不以为意,一边喝茶,边与书僮闲聊,恍若不觉。只是他越是镇静,众人就越是怀疑。
白大元责备壮汉道:“你怎地不动手,试他一试?”
那壮汉讷讷道:“我……我见他是个书生,怕认错人,误伤了,少门主会生气。”
白大元知他胆怯,只道:“我会护着你。”
此时,客栈的门发出了咿呀的声音,又一人出现在了门口,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过去。只见来者年约三十有余,一身青衣,衣料判不出好坏,面上一双浓眉,与轻挑不羁的眼神显得极为不搭。
也不等店小二招呼,青衣人便大步踏进客栈,突然,“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此时众人正自紧张,这一惊动,霎时刷刷几声刀剑出鞘声在客栈里响起,十几名客人抽出藏在桌下的兵器。然而刀剑还未尽出,他们已发觉这一声响是那名书僮起身给书生泡茶,不经意地碰落摆在板凳上的伞。
拔出兵器的众人一时间不知要作何动作,场面甚是尴尬。
“哦,客满?真是罕见。”青衣人扫视完客栈一圈说道,语气中有几分玩世不恭的嘲讽。
白大元对店小二喊道:“有客人,你不招呼吗?”
“客倌,您要点什么?马上来!”店小二上前问道,他方才也被陡然剑拔弩张的气氛给吓了一跳,忙回过神招呼客人。
青衣人竟也不惊慌,反问:“小二,你们店里还有位吗?”
店小二道:“没了。”
青衣人指着屋角一处道:“瞎说个鸡巴毛,那不是位置?”
众人顺着青衣人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里确有一张桌子,一张板凳,不巧的是会漏水,水自天花板的缝隙落下,在桌上积聚成小水洼,再不巧周围地方狭隘,无处可挪。
“那里漏水呢。”店小二面有愧色。
“也就只能坐那里了,真不懂,这么多人不睡觉跑来这荒郊野外到底要做什么?难不成青城派成了强盗窝吗?”那人一面走向那桌子,一面喃喃说道。
客栈里的众人听了心里都不舒坦,却隐忍下来。白大元给了壮汉一个眼神,壮汉重重往桌上一拍,“砰”的一声巨响,客栈中余音不绝。
“怪哉,我没位子坐的人都没生气了,怎么有人比我还生气?小二,给他来碗苦茶退退火,记得加入双份的黄连,银钱我付。”青衣人依然故我地调侃,彷佛不将那人放在眼里。
“客倌,我们店里……”
“不用了。”那名壮汉站起身,桌子顿时塌陷了半边,酒坛杯子碎了一地。
“确实不用,这火气太大,整篓的黄连都不顶用。”青衣人回过身,脸上还是那副轻佻的神色。
“混账!”那壮汉又骂了一声,怒目直视那青衣人,却又犹豫该不该动手。
一时客栈内又紧张起来,沉默异常,原本把兵器收回桌下的众人,又缓缓把手按到兵器上,只是有了谢孤白的教训,众人都不敢看向青衣人。现场只余被人忽略已久的琴声,原本凄婉的曲音突然一变,顿时跌宕起伏,狂风乱作,暴雨激打。竟是那首十面埋伏。壮汉听到这曲子,不由得转头怒骂:“不是说不会吗?”
老琴师一愣,停下二胡,怯怯道:“我……我就想试试。”
“吓唬老人家,好威风。”青衣人脸露讥嘲之色道:“以后得提醒一下,青城境内,老人小孩回避。”
“找死!”壮汉大怒,一掌拍出。壮汉方才在谢孤白面前怯了一阵,回桌后自觉羞愧,心想这次若再胆怯,只怕要被同门耻笑,便要试探那青衣人,这一掌拍得甚是有力。只见青衣人沉身拉马,一个侧身便避开了壮汉一掌,随即右手一探,壮汉只觉得肋下一痛,便软软地举不起手。
众人见青衣人果然身怀绝技,纷纷拔出兵器来,那壮汉退开两步,怒骂:“你使的什么暗器?”
一听到暗器两字,众人更加确定眼前人便是目标,纷纷推开桌椅站起身来,围着青衣人戒备。只有谢孤白,仍是定定地坐在位置上,他的书僮早缩到他身边去,主仆两人像是在欣赏一出好戏。
店小二则是靠在墙边的灯笼旁,想是打算遵照掌柜的指示,若真闹了事,也要抵死保护灯笼。
至于掌柜,早在谢孤白进门时就溜进后堂,只探出半颗头窥视,心里不断叨念着:“打!快打!”
青衣人看了看层层包围,淡淡道:“露出底细了?我真没想到,青城境内的劫匪竟然明目张胆开起黑店来了。沈庸辞当真管不了事了,不如退位给他儿子算了。”
“不准侮辱掌门。”一名中年妇人叫道,说罢便要挥剑冲出。
“住手。”
青衣人顺着声音看去。在大厅另一角,灯火黯淡处,一名气宇轩昂的公子沉步走出,气氛竟缓了下来。只见他一袭墨色锦缎袍子,头束玄纹玛瑙,面容出奇英俊,唯龙眉凤目一词可勉强形容一二,举止之间自有一股不凡贵气,寻常官宦富人之家绝不可比拟,然他却又暗敛锋芒,谦冲自牧。
众人都对他投以崇敬的目光,方才挥剑的那名妇人更是硬生生地将剑卸去一旁。
“阁下所言甚是,该给我这些属下消消火气。”贵衣公子语气和缓地说道,青衣人转动双眸,毫不掩饰地打量这位贵公子,似是在心中思量着能说出什么样的话来挖苦他。
贵公子见青衣人未回话,接着道:“在下受人委托,要保护一位明早会行经这里的贵客,所以我们一帮人才会夜半来此。未料害了阁下无位可坐,阁下若不嫌弃,可与在下同桌。”
贵公子说完示意客栈的角落,那里烛光稍暗,怪不得没让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青衣人皱起眉头,在此人身上找不到可嘲讽之点,觉得无趣,便道:“不了,我不习惯跟生分的人一桌。”
他嘴巴这样说,偏偏走到谢孤白的桌前,问道:“介意否?”
他拒绝贵公子的邀约,却又故意去跟谢孤白同桌,这分明挑衅。
谢孤白微笑道:“当然不介意。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朱门殇。”那青衣人道:“施医不施药的走方郎中。”
众人咦了一声,这声惊呼,倒不是赞叹此人大名,相反的,这名字听都没听过。看这人行止乖张,若不是自恃出身名门,便是有一身本事,这名字如此陌生,难道是假名?他自称大夫,却一招间便能制服那壮汉,功夫自是不在话下,一想到这,众人又更加戒备起来。
谢孤白道:“原来是位妙手仁心的大夫,在下谢孤白,游客。”
朱门殇哈哈笑道:“我知道,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谢孤白问道:“怎么知道的?”
朱门殇道:“刚才那莽汉跟我吵架,全客栈只有你们主仆盯着我看,我当然知道。”
众人听了,脸上又是一阵红一阵白,当真看也不对,不看也不对。
谢孤白身边的书僮道:“我叫小八。”
朱门殇问道:“小八?家中行八吗?”
那书僮眯着眼,说道:“我今年二十八。”
朱门殇道:“看不出来,还以为才二十出头呢,那你明年二十九了,要改名小九吗?”
书僮道:“那也是明年的事了。”
朱门殇看了眼书僮,觉得甚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