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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56节

  李景风皱起眉头,伸手接过,道:“多谢公子,我还得干活,就不招呼了。”说完站起身来。赵强伸手拦住,说道:“你要去哪?”
  李景风毫无惧色,回答道:“干活!”说着便推开了赵强,自顾自走向后堂。
  沈玉倾察觉他脸色不对,挥手制止赵强拦阻,正自纳闷。掌柜见李景风失礼,忙赔罪道:“小子不懂礼数,得罪莫怪,得罪莫怪。”跟着追进了后堂。
  朱门殇笑道:“你说这掌柜的,可不可疑?”
  谢孤白道:“再猜下去,连那琴师都有嫌疑啦。”
  众人听他一说,望向那盲眼琴师。那琴师兀自拉着二胡,对于方才发生的事,绝口不问,绝口不提,倒是颇懂得做人。
  小八笑道:“别提琴师了,方才沈公子得罪人啦。”
  沈玉倾也察觉李景风不悦,只是不知自己哪里失态,正自沉吟。
  朱门殇却对那琴师留了神。
  ※
  那掌柜的跟着李景风到了后堂,问道:“人家沈公子赐银,那是对你的恩宠,怎地这么没礼貌?”
  李景风将那锭银两丢给掌柜,掌柜忙接过手,讶异道:“这什么意思?”
  李景风摇头道:“沈公子这人虚伪,这银两我不要。”
  掌柜的一愣,说道:“就算他虚伪,你也犯不着跟钱过不去。”
  李景风仍是摇头,掌柜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只觉得李景风当真傻了。他回到大厅中,见众人仍围着沈玉倾那桌前后。
  朱门殇打量着那名盲眼琴师,谢孤白笑道:“难道朱大夫真认为这琴师有古怪?”
  朱门殇也不回话,抿了一口茶,沉吟半晌,随后放下茶杯,起身穿过几桌武人,来到了琴师面前。周围的人全好奇地往这里瞧,莫不是这琴师真有古怪?
  琴师似是未有所觉,拉弓、推弓不见迟钝,一曲不知名的小调从琴筒咽咽地传出,时断时续,犹如乡野耆老正在诉说故事般娓娓道来。
  朱门殇抬手在琴师眼前摆了摆,琴师仍无所觉,朱门殇方才开口问道:“多久了?”
  “什么?”老琴师问。
  “你的眼睛。”
  “两年有余。”琴师应道,手中琴弦未停亦未迟,他已惯了回答这等问题。
  朱门殇忽然伸手擒住琴师按弦的手,一时琴曲乱调,琴师满是皱褶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但随即了然。他感受到朱门殇正在为他细细诊脉,索性连拉弓的手也停下,反正也不成曲调了。
  众人对朱门殇这个举动感到好奇,原来这人果真是个大夫?
  “我已寻过名医。”琴师张开略微干涩的嘴说道。
  朱门殇放下琴师的手,沉吟片刻,道:“可医。”琴师的脸上登时出现生气,犹如黑暗中见微光,朱门殇却接着道:“但医好无用。”
  “大夫此话何解?”琴师略显急促地问道。
  朱门殇这句话不单琴师困惑,其他的人也是满头雾水,知其言不解其意。
  “医好,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之后,无复光明。”
  这话一出,老人的脸色又黯淡下来,沈玉倾脸上更露出惋惜之情。他对别人的痛苦,总能感同身受。
  琴师沉默了半晌,问道:“还能再看一次日出吗?”
  朱门殇道:“现在是子时,两个时辰后日出,只是天气阴雨,有无缘分不可知。”
  琴师又问:“诊金多少?”
  朱门殇道:“我施医不施药,你的病好不了,也不收你诊金。”
  琴师不待犹豫,忙不迭将二胡倚身搁好,拱手道:“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多谢!多谢!”
  朱门殇从腰间囊袋取出数根银针,十指抓满银针,下一刻,银针便如风吹落花般散乱,难见其轨迹,转瞬之间,银针已插满琴师周身要穴。
  那些武人刹时议论纷纷,见其下针手法,绝非寻常大夫。赵强也急道:“就是这个,刚才他就是拿这个针扎我。”
  “朱大夫不过三十多岁,竟有这等妙艺,假以时日,必成医中鬼神。”谢孤白沉声说道,身旁书僮紧盯着琴师看,似是在等候琴师睁开双眼的那一刻。
  沈玉倾亦是佩服,心想若能招揽此人,对青城派可是一大助力,非得好好结交不可。
  “闭气,我助你通畅双目经脉。”朱门殇喝道。
  琴师遵照朱门殇指示,闭气停止呼息,朱门殇双手拇指分按在琴师两眼瞳子髎处,不停揉捏,琴师顿时脸泛潮红,散出一股热气来。
  朱门殇收起手,随意地拍了几下,道:“好了,你可以睁开双眼了。”
  琴师吐出一口浊气,缓缓抬起久未活动的眼皮,他感受到一道光线从外而内刺激他的眼眸,刺眼,但却令人沸腾。
  他已经许久未见到光了。
  “我能看见了!我能看见了!”琴师激动道,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再看朱门殇,再看客栈里的每个人。他贪婪地看着这里的每张面孔,以及客栈里的每项物品,虽然模糊,但与之前的一片黑暗已是天壤之别,视物之感着实使他怀念。
  众人皆不禁瞠目结舌,那名大夫竟真的将盲眼琴师给治好了。
  琴师呼喊一声:“活菩萨!”正要跪地,却被朱门殇一把扶起,道:“未能全愈,算不上什么。”
  盲眼琴师携着二胡起身,弯腰道:“多谢神医,大恩大德铭感在心。”
  朱门殇摆了摆手,道:“天色将亮,你要上山,现在就要出发。”
  盲眼琴师一愣,再弯腰道谢,将二胡小心翼翼地收入墨色木盒,背起木盒便要离开。
  几名壮汉立刻拦了上来,盲眼琴师一愣,回过头来。沈玉倾见到朱门殇正看着自己,又看看琴师,心中不忍,挥了挥手。
  几名壮汉立刻让开。
  众人皆愣愣地目送琴师离开,那名书僮突然起身追上琴师,在琴师正要踏出门口时唤住他道:“老伯,请留步。”
  琴师闻声收住步伐,那书僮拾起他遗落的手杖,走至他身旁,将手杖递给他道:“别忘了手杖。”琴师感激道谢,书僮又道:“我们来的路上,看到东边的山路地势较缓,你往那里去,可以省点时间。”
  琴师先是一愣,随即微微颔首,便跨步离开客栈,书僮也再度走回谢孤白旁边坐下。
  众人心生好奇,不免在心里多做猜测。半晌,沈玉倾问朱门殇道:“朱大夫愿意留下吗?”
  朱门殇眉头一挑,道:“帮我备车,我要进城。”
  沈玉倾又望向谢孤白,问道:“谢先生呢?”
  谢孤白看向朱门殇,笑道:“虽然朱大夫性情古怪,却甚合我脾胃,算得上一见如故,我想多与朱大夫亲近,便与他同行吧。”
  朱门殇看着谢孤白,忽然哈哈大笑,道:“好一个一见如故,甚得我心,哈哈哈哈哈!”
  谢孤白道:“沈公子何不与我们同行?”
  沈玉倾拱手道:“今日不克分身,两位若住在青城,明日自当拜访。”
  谢孤白也拱手道:“那明日再会了,沈公子,告辞。”
  沈玉倾一挥手,一名壮汉奔来,沈玉倾拱手道:“还请三位稍待。”
  朱门殇又挑了挑他那两道粗眉,回到座位上。
  福居馆的故事,还未完结。
  ※
  琴师出了客栈后,撑着伞沿着老驿道赶路。天空仍是黑云紧布,他视线有些模糊,不免心里有些担忧,这云层厚实,日光难以穿透。
  他来到一座山脚,想在天亮前上山,然而他找着山径时,那里竟有两人执枪守在左近,犹如凶恶的门神。
  琴师转念一想,一手撑伞,另一手持手杖不停点地,再度变回瞎子模样。守卫不明所以,只手将琴师推开,琴师扑倒在地,发出一声哀嚎,守卫将枪尖顶着琴师的颈项,琴师颤颤巍巍地紧抱住木盒,另一手拿着木杖乱挥,呼喊道:“你们是谁?想干嘛?”
  另一名守卫见状,道:“原来是个瞎子,莫与他为难。”问明了琴师是要上山,那与点苍使者所经道路方向不同,便放行过去。
  琴师一面抱着木盒站起来,一面不停点头与守卫道谢。
  “快走!快走!”守卫皱脸催促道。
  琴师背好木盒,点着手杖向前摸索,守卫嫌憎地闪开他,琴师一步步缓慢地通过守卫,走上登山的路径。
  琴师走了几里路后,止住脚步,回首一望,守卫已不复见,再回首跨出步伐,不料,那步伐与先前两不相同,异常地雄浑有力。他又抬足往前一跨,霎时竟如泡影消散无踪,往前路望,方隐约可见其背影。
  一阵赶路过后,琴师停在一处山顶断崖,周边林木稀疏,偶有几声夙起的鸟鸣。这时雨势暂歇,然而天上仍是密云四布,晦暗不明。
  琴师取下木盒,打横于一掌,一手掀开盒盖,取出胡琴,再将木盒安放于岩石之上。他用长满老茧的大掌缓缓抚过弓弦、琴身,闭目惋惜道:“两年有余……”
  随即,琴师睁开双眸,眸如鹰隼,两掌覆于琴首琴尾,施力紧握,琴杆竟尔弯曲如弓。他拾一尖石割去弓毛,再斩琴弓末端曲处,而后削尖,使之犹如箭镞。
  琴师端视掌中甫脱胎换骨的弓箭,虽克难,但杀人足矣。他大手一握将弓箭负于身后,迈步走向崖边。
  这时,山下官道,驶来一驾装饰华美的马车,围有众多乘马守卫。琴师昂首立于绝崖,一手拈琴杆,一手搭琴弓,猛然往后一拉,琴张如满月,发出颤颤悲鸣。此刻琴师发仍白,脸还皱,却与客栈里的老弱盲翁判若两人,徒添了数分顶天立地的豪情气慨。
  琴师持弓俯下身子,屏气凝神,锐利的双眸锁定马车,只消他一放箭,此箭便如追月流星,穿破车盖,直取性命。
  然而琴师却在关键时刻一愣。未料,岔道上又出现另外一驾完全相同的马车,周边亦有众多守卫,眨眼间,两驾马车已并驾齐驱,两路守卫将其团团围住。
  琴师心里明白,此弓甚差,箭出弓毁,唯有一箭机会。一箭中的于他何难?难在无法分明,要杀之人在左,亦或右?
  正犹豫时,琴杆愈颤愈烈,已绷至极限。琴师大叹一声,只得将命运交由上苍,举弓对准右方马车,以待时机。倏地,耳边响起那书僮说的话,那书僮嘱咐他山路时,又低声说了一句:
  “左右难辨时,拣左。”
  随即,琴师挪动弓箭,顿开琴弦,刹那间,破空霹雳响,奔箭雷电掣。琴杆亦在此时应声断裂,琴弦松弛无力,再难成曲。
  琴师不待箭落便拿着毁坏的胡琴转身离开悬崖,他将琴小心翼翼地摆回木盒,阖上盖子。这时,琴师忽感一道亮光,旋即抬头望去,密云疾散,旭日初升,他毫不畏光地直视晨曦,久久未动,终至眼前一黑。
  一箭如故。
  第23章 莫问
  离开福居楼的马车相当安稳,沈玉倾没有亏待他们,用了双驾马车送他们前往青城。
  车厢里,只有谢孤白与朱门殇、小八三人。至于沈玉倾,还留在福居楼。
  而此刻,盲眼琴师仍在崎岖的山林小径独行,点苍的使者还在驰道上奔驰。
  雨势渐小,滴落在车盖上的雨声渐渐细了。
  “先生来青城作什么?”谢孤白突问:“有病人吗?”
  “路过,打算往湖南去。”朱门殇道:“过午就走。”
  “多留几天好。”谢孤白看向窗外:“说不准,这雨还得再下个把月。”
  他才刚说完,乌云初散,朝阳升起。马车驰入了青城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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