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177节
那房间里确实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恶臭,赵氏见地上趴着一具几近全裸的尸体,连忙捂住儿子的眼睛,喊道:“别看!”又将儿子放到床上,让他面对墙壁,嘱咐道,“别回头。”
她再回头,见地板上一大摊早已干枯发黑的血迹,尸体的手腕、脚踝处有着铜钱大的圆形伤痕,看来死前还流了不少血,墙边的低处还抹着几个血手印。
赵氏忍着恶心,一小步一小步,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走向尸体。此时她比谁都害怕,也比谁都彷徨,又忧心丈夫公公的安危,又担心自己落入敌手,不知会被怎样虐待。
尤其是儿子……
但她没有哭,如果威儿知道她怕,知道她慌,威儿就会跟着害怕慌张。
那是一具男人的尸体,脸颊消瘦,嘴边染着暗红色的血迹,尸水渗出,全身上下几乎都是淤血,如果不是死得如此狰狞,五官也算得上清秀吧。
赵氏一阵反胃,几乎要吐了出来。威儿忍不住抱怨:“娘,好臭!我们换个房间好吗?”
赵氏敲了门,喊道:“你们派个人把里头的死人收拾一下!”她喊了几句,没人理会,又听儿子嚷道:“娘,我肚子饿了……”
她回床上抱住儿子,从袖子里取出一颗糖来,塞在儿子手里头,低声说道:“你先忍着点。这几天日子不好过,等再见着你爹爹爷爷,就什么事都没了。”
彭豪威虽不知发生何事,也察觉母亲与往常不同,点点头,吃了糖果。
就在此时,只闻“啪!”的一声巨响,门被重重推开,一名肥胖的陌生男人闯了进来。赵氏惊问道:“你是谁?!”那人径自逼近,一手拽住她的腰,另一手撕开她胸口衣襟。赵氏大惊失色,正要挣扎,那人抓住她左手,顺手一扭,顿时脱臼,赵氏痛得大声惨叫。
那人哈哈大笑:“让彭老丐知道我操他孙媳妇,比杀他一百次还爽!”
这笑声直如嚎叫,着实恶心。
彭豪威见母亲被欺负,跳下床来,不住踢打那人。那人一巴掌打在彭豪威脸上,登时打得孩子摔了出去,额头撞到床角,“砰”的一声,额头破裂,血流不止。那孩子竟没晕过去,转过身来,满口是血,也不知被打掉几颗牙齿。他也不哭泣,又冲了过来。
赵氏怕那人又伤自己儿子,忍痛喊道:“别过来!”
彭豪威当即停步,赵氏喝道:“上床去!用棉被蒙着头,我没叫你别下来!”她左手脱臼,实已痛得全身大汗。
彭豪威最听母亲话,他也不知道发生何事,瞪了那人一眼,乖乖听话上床,用棉被盖住头。那人见赵氏不再挣扎,料她胆怯,抓住她右手,喊道:“拿过来!”一名守卫拿了张纸进来,赵氏忙伸手遮住自己胸口,只觉羞辱愤怒。
“签了它!”那人自是彭千麒,他道,“你丈夫被我杀了,彭小丐也快死了,不想死,就当我的女人。”
赵氏听了这话,直如掉进冬夜的冰湖,全身发冷,眼前一黑,“啪嗒”一声摔倒在地。她惊怒悲痛,不可置信地颤声道:“你……胡说……”
彭千麒道:“他的脑袋给我踩烂了,要不要割他棒槌给你瞧瞧?你认得出吗?”说着握住赵氏手腕,凑到纸张前,道,“嫁过来,连姓都不用改!”
那是一纸婚约,赵氏一看,挣扎着一团乱画,悲声道:“我不签!”说着忍住疼痛,用力将上衣扯开,露出半边胸脯,喊道,“你想操彭老丐的孙媳妇?来啊!”
彭千麒见她不就范,一巴掌挥下,赵氏被打得撞到墙边,嘴角不住流血,竟昏了过去。彭千麒见她昏倒,回头望了一眼地上尸体,骂道:“操,才几天就饿死了,废物!”他扳开小桂花双脚,瞧了一眼,啐了一口,关上门便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氏缓缓醒来,脸颊、手腕痛得难以忍受。她颤颤巍巍走到床边,见彭豪威仍躲在被中,没有露出头来,心想:“跟他爹一样,可听话着呢。”忍不住喊了一声:“威儿。”
彭豪威这才从棉被中探出头来,喊道:“娘!”
赵氏紧紧抱住儿子,放声大哭。
※ ※ ※
丐帮与彭家在抚州搜索了一天,始终找不着杨衍与彭小丐。他们逃走时所乘的马匹虽然找着,马上只有血迹却无人影,徐放歌下令将赵氏母子被擒的消息放出。
第二天,抚州城陆陆续续来了大批人马,足有千人之多,绝大多数都是彭家人。他们进驻江西总舵,取代原本抚州的守卫,与此同时,福建浙江又来了两千余人,分驻在南昌、宜春、吉安跟赣州边界。这批兵马显然也是早有预谋,才能调动得如此迅速。
徐放歌又招来谢玉良,确认了与彭小丐交好的各分舵主和各方人物,列了个名单,最后道:“你带两百名彭家弟子把这些人都抓起来,处理不了的,就跟现在的总舵讲,他会帮你。”
谢玉良惊道:“帮主,这不是明摆着让我当叛徒?”
徐放歌道:“就说是我的命令。”
谢玉良道:“这样小的以后怎么带兄弟?”
“我会调你去别地当分舵主。”徐放歌道,“换个地方就没事了。”
谢玉良低着头道:“领令。”
彭小丐在江西还是有实力,江西近半领了侠名状的门派弟子都是彭家子弟,有万人之众,想斩草除根还得靠着彭家才能压制。至于那些散兵游勇,还想偷帮着彭小丐一家的人……徐放歌心想:“幸好抓着了他媳妇孙子。”
第三天,江西总舵门口扔出了七八具尸体,都是为了感念彭家恩德,聚众想救出赵氏母子的人。第四天、第五天,又陆陆续续扔出了几具尸体,如果杨衍在这,会认出当中有两人正是那日求见彭老丐最后一面而不可得的中年人。
五天过去,徐放歌与彭家找遍与彭小丐有关系的人物,仍没找着杨衍与彭小丐。
“彭小丐受了重伤,逃不出抚州。”徐放歌下了令,“掘地三尺也得找出他来!”
※ ※ ※
“你再问也问不出个屁来。”七娘嗑着瓜子,桌前搁着两只大碗,“彭小丐什么处境?群芳楼敢收留?”
“群芳楼的往来多,消息灵通,便是请七娘让姑娘留意留意,多打听。”徐沐风道,“抚州才多大,彭小丐真能上天?”
“你们徐家放个屁就能上天!”七娘拍桌骂道,“老彭死了,抚州一个个跟死爹一样,怕上了群芳楼就被骂不孝。好不容易捱过冷清,你们又来唱这出文武大戏!操娘屄的,抚州来了这么多游魂,街上飘飘荡荡,就没来光顾的!行呗,横竖是你们丐帮的物业,垮了便垮了!大行不做做小行,让姑娘们散了去,张了腿就能买卖,街头巷尾还怕没地方吗?!”
“七娘这口气,倒像是替彭小丐抱不平似的。”徐沐风道,“七娘,说话收敛些,别沾了腥。”
“我要是替彭老头不平,早把下边几个毒死了!他跟群芳楼没交陪,该纳的乞儿钱他也没少收我一文。二公子……”七娘嗑着瓜子,一口接一口道,“赶家里的老鼠,犯不着放进一只臭狼。你问问江西的百姓,谁乐意?先说好,我群芳楼的姑娘不让他糟蹋!”
“总之,劳烦七娘了。”徐沐风并不想与这风尘女子争执。江西百姓的怨气他懂,彭千麒来当总舵,这几年江西只怕没好日子过,让她宣泄几句也是无妨。七娘在群芳楼当了多年老鸨,人面广,把姑娘们管教得服贴,群芳楼又是丐帮最大的妓院,各方商客往来多,消息灵通,要打探彭小丐的下落,非得她帮忙不可。
“不过,七娘也记着,这浑水怎么淌,淌不着群芳楼。七娘上岸这么多年,别自个下海,落了个晚节不保,那可不好。”徐沐风起身拱手行礼。
“得了,我裤裆进出过的棒槌比你撒过的尿还多!”七娘道,“二公子外头的猪朋狗友也得会钞,少了一文都不成!”
徐沐风微笑告退,屋子里只剩下七娘翘着二郎腿,转着眼珠子,不知在盘算什么,还有一声接一声瓜子壳迸开的声音。
徐沐风进了包厢,严旭亭、方敬酒、彭千麒、彭南三、跟着彭南三的弟弟彭南四——他是几天前领着彭家人马进抚州的——伙着六七名妓女,各自左拥右抱,饮酒欢笑。这几个是重要人物,包下了最大的包厢,其他华山与点苍派来的高手俱在另一包厢。
严旭亭见徐沐风来,让了个位置给他,笑道:“你们南方姑娘当真水灵温柔,跟我们北方大不一样。”
徐沐风道:“群芳楼是有名气,不少少林和尚南下,还特地绕了路来光顾。”
严旭亭搂着怀里的妓女问道:“听说你们群芳楼最厉害的一门技艺就是用嘴……”他说着用手比了个不雅的手势,问道,“是不是有真本事?”
那妓女媚眼如丝,红着脸捶打他胸口,嗔道:“公子今晚留下来,我们轮班服侍,不怕我们没本事,就怕公子你本事不够呢。”
严旭亭哈哈大笑:“那肯定试,肯定要试!”又望向彭千麒,问道,“彭掌门你试过了吗?”
彭千麒哼了一声,道:“吃饭的地方,这么大一张嘴,能有什么乐趣?我不爱这味。”又道,“严公子要是想玩得尽兴,倒不如试试我这法子,那才尽兴。”
严旭亭“喔?”了一声,问道:“什么法子?”
“把手筋脚筋都挑断了,你知道会怎样?”
严旭亭皱起眉头道:“那不成了废人?”
“也不是全废,就是手掌脚掌没力,站不直,握不住,可手肘、膝盖等其他地方都还能动,能爬能跪,娃娃似的任你摆弄,各种姿势都行,打她也挣扎不得,跑也跑不了,那才叫爽!”彭千麒哈哈大笑,身边那两个妓女脸色却是大变。
严旭亭干笑几声道:“彭掌门倒是会玩,懂享受呢。”
徐沐风却心想:“臭狼的妾室哪个不是恨他入骨?他要是敢把棒槌挺出去,就算长着百八十根也给咬没了!”他又见方敬酒坐在角落,身边却无陪侍妓女,问道:“方前辈怎么不一起开心呢?”
方敬酒淡淡道:“我有老婆,没带来而已。”
徐沐风笑道:“陕西江西差着千里远,嫂子不会知道的。”
方敬酒仍道:“我有老婆。”
严旭亭笑道:“徐公子别劝他了,我方师叔就这个性。”
徐沐风斟了一杯酒,笑道:“那我敬方前辈一杯。斩龙剑方敬酒天下闻名,当敬一杯酒。”
方敬酒摇头道:“这里太臭,我喝不下,徐公子要喝,我们出去喝。”
徐沐风一愣,知道他意指何人,望向彭千麒,见他正与妓女调笑,并未听见。严旭亭怕徐沐风尴尬,忙取过酒来道:“公子,我替方师叔陪你一杯。”两人干了一杯,只听彭千麒道:“我瞧你两个挺标致的,别在群芳楼受苦了,我替你们赎了身,以后服侍我一个行了。”
那两个妓女脸色大变,一个惊慌起身,喊道:“不用,不用!”另一个胆子较小的早已吓得嚎啕大哭。
彭千麒道:“我这就去帮你们赎身。”他走向门口,徐沐风忙拦阻道:“彭掌门,妓女卑贱,娶之为妾,有失身份!”
彭千麒道:“妓女都能当唐门掌事,哪有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徐公子别担心。”徐沐风一时想不到理由拦阻,竟让他闯过。
那两名妓女跪在徐沐风面前,求告道:“二公子救命!”彭千麒听到这话,回过头来,一双蛇眼盯着两名妓女:“你们不乐意?”两妓女被他一瞪,心胆俱裂,跪在地上只是哭。彭千麒径自上楼,徐沐风怕他与七娘起冲突,忙跟了上去。
严旭亭也想看热闹,给了方敬酒一个眼色,两人一同跟上。
彭千麒也不客气,径直推开了七娘房门,直说了来意。七娘嗑着瓜子,冷冷道:“不给赎。”
彭千麒皱起眉头,沉声道:“不给赎?什么意思?”
“就是不给赎的意思。”七娘道,“你要能从这骗出姑娘,算你本事,你要赎,我就偏不许。”
徐沐风没料到她连彭千麒都敢得罪,难道是嗑瓜子把脑袋咸坏了?连严旭亭也感讶异。倒是方敬酒,难得地眉头挑了一下,似乎颇为赞赏。
“这是要跟我做对了?”彭千麒道,“我是江西总舵。”
“总舵又怎样?彭老丐以前来嫖,也少不了他一文钱!”七娘神色悠然,竟真不把彭千麒放在眼里,又道,“就因为你是江西总舵,更不给你赎。你什么德行老娘不清楚?让你赎回去做妾,除非怀上了,要不短命的几天,长命的半年,就算替你生了儿子也活不过两年。打死的、饿死的、烧死的,比姑娘在床上的花样还多。江西总舵离这才几里路?你今天赎一个,改天赎两个,这几十个姑娘够你糟蹋几年?群芳楼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彭千麒冷声道:“贱货,想死吗!”说着踏步上前,徐沐风忙拦住他,低声道:“群芳楼眼线多,要找彭小丐还着落在这娘们身上。彭掌门,冷静。”
七娘见他起了杀心,仍是处变不惊,道:“想砍我,朝着脖子上就一刀。你要想操我,老娘掀了裤档你也不敢!你要逼谁逼谁去,群芳楼的女人你碰不得!你要想来硬的,昆仑共议的规矩放在那,就看徐帮主保不保得住你!”
彭千麒盯着七娘半晌,忽地冷笑一声,转身离去,徐沐风只得快步跟上。严旭亭看了看七娘,又看了下楼去的彭千麒,眼神中颇见佩服,也跟了下去,倒是方敬酒立在原地。
“主子都走了,狗还留在这干嘛?”七娘打量着方敬酒,“还不滚?”
“你喝酒吗?”方敬酒道,“我请你一杯。”他的话很少,也很简洁有力。
“呸!”七娘啐了一口,骂道,“楼下这么多年轻姑娘不要,原来好这口?老娘上岸久了,不下海!”
“我有老婆了。”方敬酒道,“只是喝酒。不赏脸,就下次吧。”
方敬酒说完,也跟着下楼了,反倒是见惯风浪的七娘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给唬愣了。
那两名妓女这才上楼来,千恩万谢哭诉着七娘救她们一命,愿意为群芳楼做牛做马等等。
一名妓女问道:“七娘,你这样得罪臭狼好吗?他可是江西总舵……”
七娘把嗑干净了的瓜子盘往前轻轻一推,另一名妓女立刻熟练地上前收拾,又为七娘倒了杯冷茶。
“这江西还不是他的,群芳楼南来北往的客人这么多,他还不敢太嚣张,免得传了太难听的消息到昆仑去。他要把江西管住,起码还得两年……”
妓女熟练地张罗了第二盆瓜子,听到这话,惊道:“才两年?两年后可怎么办?”
“两年后他就死啦。”七娘冷笑,“还没等他掌握江西,他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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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之所以这样冲撞彭千麒,是有道理的,因为她真的知道彭小丐躲在哪里,若不把戏做足,反倒启人疑窦。
杨衍躲到孙大夫家已经六天了。他知道这样会给孙大夫惹来杀身之祸,可他真没地方去。那日他丹毒发作,浑身剧痛,隐约间似乎听到了彭南义的惨叫声,等他疼痛稍复,忙问彭小丐:“总舵,我们去哪?”
“不能……出城……”彭小丐声音微弱,“有……内奸……”
杨衍心中一惊,问道:“内奸?谁?总舵,我们要往哪走?”他问了两句,彭小丐只是不答。杨衍觉得自己背上一大片湿润,伸手一摸,满满是血,忙回过头去,却见彭小丐两眼无神,意识模糊。眼看那马将失了驾驭,歪歪斜斜便要撞着,杨衍一把抓过缰绳。他本想带彭小丐出城,但彭小丐伤得太重,必须立刻止血治疗,如果出了城,自己又救治不了,别的大夫他又信不过,只得催马疾行。那恰好是往群芳楼的方向,杨衍想起了孙大夫……
彼时尚未日落,孙家医馆中有人,杨衍不敢靠近,只得弃了马放它奔走,自己扶着彭小丐躲入暗巷。彭小丐衣服不住往外渗血,杨衍怕留下血迹,脱了外袍覆在他身上,等病人走尽,这才快步上前通知孙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