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这样的声音轻柔、细软,让陈逐的思绪有片刻回转到太子生母、先皇后病逝之时。忆起尚且年轻的太子也是这样,被他强抱着在怀里挣扎,一言不发地垂着泪,动静很小,哭得却很凶,把他的衣襟都濡湿了。
  好不容易刚从鬼门关拉回来,又差点因为这个大病一场。
  不过此时又有不同。
  皇帝身上的药香味逸散在鼻端,胸膛伴着轻轻的喘起伏,眼尾都气得湿红,却因为力气不够挣不动,拿他没办法。
  陈逐隐着笑,手里使坏,在帝王的腰椎轻按,还煞有介事地说着:“陛下体弱怕寒,臣搂着,想必就舒服许多。”
  说着话的人根本不知道,帝王的耳垂已经全红了,隐没在浓黑的乌发之下,看不分明。
  顾昭瑾咬着唇,将腾升起的无措压下。
  他们相依为命许多年,曾一池沐浴,抵足夜谈,最凶险的时候,吸.毒血、哺药也不是没有过,但与此时的亲昵又有所不同。
  皇帝的脸被太傅压在了怀里,嗅闻到对方身上熏衣用的香草的味道,以木芙蓉为主调的香味在鼻尖萦绕,将苦涩的药味都驱散了。
  他迟疑了片刻,垂放身侧的素白手指攥上了对方的衣襟。
  力道实在太轻太轻,陈逐没有注意到,还在逗弄人:“陛下,可还舒服?”
  不是对他冷淡嫌弃面无表情么?
  他偏要在外人面前威严万状、不动声色的帝王,于自己面前露出与众不同的模样来,才能彰显帝王对他的偏宠和亲近。
  感受到箍在腰上的铁臂又收了点力,仿佛要将自己的腰都掐断,顾昭瑾颤栗了一下,薄薄的身躯在陈逐怀里轻抖。
  虽然关系非常亲近,但是陈逐后来在清楚了太子的身份之后,从来没再对他有过像是初次见面的那种逾矩调笑,只温柔恭谨,关切贴心,说些一定会忠心耿耿,守好太子的话语。
  眼下这一句却多少有点狎昵的意味,一副宠妃的做派。
  “舒服么?陛下?”注视皇帝一副愤而不语的模样,陈逐不依不挠。
  他记起来李孟台那表妹说起李孟台时含羞带怯的模样,故意学了几分姿态,把声音放得低哑婉转:“臣唯愿陛下欢心。”
  这一通闹腾,陈逐的衣襟已然有些散乱了,顾昭瑾的鼻尖抵着对方暖热的胸膛,男子身躯滚烫的温度传递到他的皮肤,使得他的心跳也有些乱。
  但是在乱了片刻以后,听着对方一副旖旎讨好的话语,帝王的面色又隐隐难看。
  陈逐看起来太过熟稔,游刃有余的模样像是用这种姿态哄过不少人,又或者是被人哄着不少次,才学了这么一副风流的做派。
  是了。
  顾昭瑾忽而想起来前世某太傅留香纳妾,夜夜笙歌的事情来,闭了闭眼。
  陈逐感觉到胸膛被人用力推了一下。
  捉了手掌低头去看,就看见帝王眼神不明,眼眸微阖,神态倦倦,一副隐怒又疲乏的样子。
  寝殿里弥漫着药香与暖香混合的气息,外头的内侍不言不语,殿内又安静得只听得见窗外雨打枯叶的滴答,还有皇帝忽而又响起来的,压抑不住的咳嗽。
  分明是自己在故意惹人不快,可是看到帝王蓦地低沉,因为连声咳嗽而孱弱的模样,陈逐的笑意却淡了。
  无意识地摩挲过手中苍白的手指,他道:“陛下不舒服,怎么不告诉臣?”
  说着,他稍微松开了些力道,打算往后退开些,这时才发现顾昭瑾的另一只手牵着自己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出点青白。
  这一牵使得陈逐无法退了,便停住,将滑落的衾被往上提了提,团住两人。
  丝丝缕缕的烟雾自香炉中腾升而起,夜息香的味道蔓延开来,混杂了不知道太医掺的什么药材,味道清冽幽微。
  大掌不断安抚轻拍,帝王终于止住了咳嗽声。
  顾昭瑾缓缓吐息,身躯被柔软的衾被与温热的肌肤包裹住,头疼被人按捏着缓解了,但还是有些昏昏沉沉,连带着胸腔中的涩意也经久不散。
  陈太傅很擅长倒打一耙,这是朝堂上下再清楚不过的事情。
  偏生明明其余事情都公正严明,唯独到了太傅这里,就仿佛闭了目塞了听的帝王又偏宠他,纵容着他。
  以至于满朝文武,除非必要,其实是不爱得罪陈逐的。
  只有一些自持清高,恪守职责的言官时常跳出来参他一本,诸如御史大夫于长业等朝臣,弹劾陈太傅的奏本堆得高高的,多到陈逐曾暗讽对方冬日无需生柴,点着奏本就够过日子了。
  气得对方差点一个仰倒,五旬的人了,还总是找着帝王甩袖抹泪地告状。
  而此时,同样被倒打一耙的帝王冷冷笑了一声,声音极淡,近乎虚无,受病痛不适所影响,轻嘲了一句:“告诉你又能如何?爱卿可曾真的关注朕适与不适?”
  顿了一下,陈逐觉得这话有点怪。
  甚至有点刻薄。
  陈逐自忖,若他这个和人相依为命许多年,为帝王躲过暗杀,喝过毒.剂,试过药方,陪着他从太子走到登基的宠臣不曾关注帝王的适与不适,那这世上就没人称得上关切了。
  但是不等他给自己辩解什么,又听到皇帝低哑的声音:“太傅忙于招蜂引蝶,流连后院,连国事都少顾,哪还有时间关注帝王。”
  话音落下,两人俱是一怔。
  顾昭瑾意识到病中失言,本有些混沌的大脑骤然清醒,手中攥着衣裳的力道越发收紧,用力到几乎像是要把陈逐的衣服抓破。
  然后倏尔轻缓,似是要松开指尖。
  而被抓着衣襟指责的人却茫然了片刻,有些疑惑地说道:“臣何曾招蜂引蝶了?”
  日月可鉴,陈逐从来只做倒打一耙的事情,如今却转了风水,被人莫名安了不知哪来的罪状,只觉得暖殿飘雪,冤枉得不行。
  体会到了点于长业被自己挤兑的心情,他按着皇帝要从他领口放下的手,不让人有逃脱的余地。
  “陛下说说,臣招的哪里的蜂,引了哪里的蝶?”
  太傅把皇帝压在龙榻上,将人圈在怀里,不断逼近,眼神与视线都带着危险的意味,仿佛皇帝再这么言之凿凿地污蔑他,就要将人惩处一番似的。
  堪称以下犯上,目无尊卑。
  偏龙榻上的两个人都没有这样的自觉。
  顾昭瑾垂眸,绷着下颌,一言不发,陈逐撩开他垂落的乌发,将人的手指禁锢在自己的掌心,时而揉捏按压一下穴位,更多的则是用眼神盯着人看,像是要在他身上看出一朵花来。
  “臣可没有妻妾红颜。”太傅的声音淡淡的。
  不过话说完,陈逐又一顿,突然想起来上辈子李孟台死后,他找到对方的表妹,因为李孟台的托付而把人带回府中安置的事情。
  他的神情忽而诡异了起来。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直冷冷淡淡、心照不宣地和自己互相试探的帝王竟然言语不慎,露出了端倪,而且还是这么明显的端倪,陈太傅极轻地勾了勾唇,动作之快,转瞬即逝。
  前世,自暴.露出揽权的面目以后,陈逐便在帝王这里失了宠。
  别说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地夜宿宫中,就连想找皇帝表露一番忠心,讨点赏赐,都被推三阻四。
  柳常那个老家伙,一点也没有相识十数年的情谊,看到他就要冷嘲热讽,言语尖酸冷漠,若非他进宫的时候陈逐还没出生,陈逐都要怀疑对方进净身房的时候是自己下的剪子了。
  至于吗?揽个权而已,又没想着推翻皇帝,何至于将他当作仇人似的防着。
  只想要权,从不愿意殚精竭虑的陈逐对自己的秉性再清楚不过,也认为与他相识这许多年,对他格外纵容的皇帝概是清楚的。
  他自以为两人达成了默契,但是不知为何,帝王对他却是越来越冷淡,放了权,却不肯见他。
  以为忙着揽权,并处理李孟台的身后事,把人忽视太过了的太傅又忙不迭地找了太医,学了点按摩的手段,想着找皇帝温言软语地哄一哄——他以前从来都是这么做的,效果奇佳——却没想到被太监总管拦在了寝殿门口。
  柳常低眉顺眼,不似以往与他拌嘴的熟稔亲近,只一甩拂尘,语气冷淡:“陈太傅如今贵人事忙,陛下自有太医揉按经络,请回吧。”
  陈逐没能进去,只看着一年轻力壮、长相周正的医徒跟在太医身后,手中拎着一个大箱子,步履匆匆地被其余内侍迎了进去。
  福宁殿的屋门开合一瞬,浓郁的药香沿着门缝溢出,又转瞬消失了,仿佛只是幻觉。
  而后便是越发冷淡。
  帝王每次上朝的时候端肃着面庞,冕旒下的神情陈逐看不真切,只知道对方似乎越来越寡言,静静地听着底下议事。
  偶尔苍白的唇瓣开合,言简意赅、波澜不惊。
  金銮殿内烛火通明,鎏金铜鹤香炉里飘着龙涎香,缭绕的青烟在朱红梁柱间蜿蜒。帝王端坐高位,朱红朝服上的金线绣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目光看过了朝下所有人,却独独不再在咫尺之外的太傅身上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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