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剧透先登基 第59节
“是啊,杀了你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呢?”王神爱自问自答,“能用好你,才叫本事。”
甚至天下人都会看到,连桓玄这样贪婪又有野心的人,尚且能在永安手下得到委任,昭示着她有这个信心与能力,压住一个意欲称帝的人,也看到她虽有铁血手腕但仍有容人之量,何乐而不为呢?
又倘若桓玄是个如王恭一般带兵无能之人,能让战事速定,倘若这孱弱的南方王朝不是只有千万人口,倘若北方的拓跋圭没有虎视天下的野心,她当然更愿意将对方打服!可是,不能!
但好在,现在的结果也足够令人满意。
……
“我看,距离陛下让他归心,应该已经不远了。”
王神爱脱下了身上的披风,令宫人挂去了一边,自泛着热气的铜盆中洗净了手,方才坐在了临窗的桌案之后。
糊着窗纸的木格间透出了一块块的日光,方块之上,正是一尊烫茶的热壶,正冒着驱散秋凉的热力。
白雾之后的女子应邀而来,早已垂手端坐许久。
自她所在的位置,透过半启的窗扇,其实能瞧见远处田埂上的情形,只是听不见王神爱与桓玄之间具体说了些什么。
不过,从王神爱的表情来看,她的判断应该没错。
“能有今日,也要多亏谢内史的助力。”王神爱答道,“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有些引导至关重要。”
看看,谢道韫就是对桓玄来说,多好的一位领路人。
谢道韫听得有些想笑:“天幕说,但凡换一个年长一些的人在桓玄这个位置上,司马道子都不至于落个车裂的结局,您便已经顺势称他为年轻人了吗?”
王神爱理直气壮:“我觉得我比他成熟得多。”
就算按照穿越前的年龄,她充其量就是跟桓玄差不多的年龄,那也一点都不妨碍她说出这句话来。
虽然以她现在的身量和年纪,是滑稽了一点。
隔着茶烟袅袅,她抬眸与对面的谢道韫相视,忽而同时笑了出来。
一如先前对于土断之事,有些话不必多说,如今也有些东西,对于“成熟”的政客来说,尽在不言之中。
比如说,王神爱大可不必解释自己为何要决定当堂杀死皇帝,直接选在羽翼未丰的时候谋朝篡位,也不必解释这个抉择到底是在何时真正做出的。
比如说,谢道韫也大可不必多说,她在历阳接到那份官职委任的时候是何想法,在决定让桓玄杀死谢琰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
明明距离她们成为君臣还没有多久,却已有默契摆在眼前了。
因为,嗯……成熟的政客。
“陛下确实比他老辣得多。”谢道韫赞道,“我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若是遗憾现在才掌权的话,倒也不迟,反而是谢内史明明有斡旋四方的才能,先前却只能困于宅舍之间,是真的遗憾。”
“我不是遗憾这个。”谢道韫轻轻摇了摇头,“王凝之的死讯您已让人告知于我,我也只觉他死得可笑,而非可惜,又为何还要回头去看从前。我是在遗憾,先前身在历阳,未能亲自听您说到那句话。”
她的目光有些悠远:“那句——愿四野之声,皆有所应。”
光是在信中看到这寥寥数句,知晓陛下为何要将国号敲定为“应”,都让人明明置身深秋,仍觉一阵说不出的热血沸腾。
她一个只闻转达的人是这样,彼时身在现场的人,是不是无比庆幸,自己能够亲自听到一句划时代的口号。
当谢道韫决定效忠,在王神爱这里实现自己抱负的时候,其他的有些东西就没那麽重要了,唯独这句,确实令人可惜……
她怎麽就错过了呢?
就如同,登山错过了日出,是一样的遗憾。
在这彼此的对视中,王神爱看得明白这话中的潜台词,但比起再表演一通,以满足臣子的心愿,她沉吟了须臾,还是答道:“会再次听到的,我希望,是在我更有资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
次日的建康城中,一行车马在卫队的护送下徐徐行出。
斗大的“应”字绣于红旗之上,随同在六骏大驾两侧,昭示着此刻出宫之人的身份。
“这是——陛下出行!”
建康城中攒动的人头里,忽然冒出了一声惊呼,像是立时发出了一个召集的信号,让周遭的人顿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着车驾方向挤来。
当日建康城头的“阅兵”,对于大多数城中百姓来说无缘得见,只能从旁人口中听到陛下的那句发愿,随后种种诏令也是自宫中发出,直到此刻方见到她以皇帝的身份出行。
与此同时,也有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响了起来。
“陛下怎麽突然要离开建康?”
被问的人瞥了眼说话人的身份,当即翻了个白眼:“是你啊,你不是先前瞧不起陛下,说还得是——永、安、大帝直接对着世家开刀吗?”
“……少把那两个字念得这麽重,我现在知道两个是同一个人了。说得好像你之前就知道这件事一样。”
他一边说,一边又往前挤了挤,瞧见前方有位相熟的胥吏,当即目光一亮。
又忽然想起,对方因先前认真在答卷上写了些谏言,连升了两级,身份已有不同,还是将手在衣侧又抹了抹,方才探了过去,问询今日是何情况。
那人不太意外,答道:“你说这次出巡?是这样的。因桓将军入朝请罪,建康暂时不会进入战备状态,陛下便决定,先往京口走一趟。此地先有王恭叛军逃窜过来,后有侨民因改朝换代而惊忧,还是个沿江重镇,北府兵的驻扎地,必须确保不会发生动乱。”
“陛下也有意改一改此地郡治划分冗余的乱象,让此地百姓与兵员安心过冬,便将朝政暂时委托于谢内史,继续整理官员去留,另派刘将军坐镇,把守城关,自己带着亲卫与刚回朝的楚侯先离开建康。”
“啊……原是这样。”问话之人喃喃,望向远行的车驾,不免又多出了几分敬佩。
在这等局势未定的时候离开建康,将朝政委托于旁人之手,显然需要莫大的勇气。可在这秩序齐整的队伍中,他们这些建康人又好像还听到了另外的一个声音。
那并不仅仅是勇气而已,也是信任。
她相信建康的百姓会因她表现出的态度与能力,在这个依然局势紧迫的关头,坚定地站在她的这一边,不会让别人谋夺走她的位置。
“对了,你知道吗?”那胥吏推了推发愣的人,“或许明年春耕,咱们就能用上那曲辕犁了!”
这个消息,显然不是一个不小心的说漏嘴,而是一个用于稳定民心的信号。
当王神爱掀开车帘朝后回望的时候,已能听到身后的建康城中接连响起了几声欢呼,像是在为她送行。
这沸腾热闹的声音一时之间惊起鸟鹊无数,变成了一种热烈的回应。
当然,此刻在她的身边还有一个热闹的动静。
“您问京口那边的情况,可算是问对人了!”眉色粗重的小姑娘扬眉就笑,愈发显得神采飞扬,简直再合适不过她名字里的那个“明”字。
识字明不明的,那是另外的事情,还得需要时间积累呢,反正她脾气是对上了。
“秋末的时候,京口铁瓮桥下头的那一片可热闹了,把粟稭打进褥子里,编进鞋子里,再添几层麻布,好卖得很,我阿娘做的酱菜也是一绝。换了钱就能多买些米面和新布。”
“这个时节往往还会有几日阴雨,水道里的荇草捞不干净,还有些泛上来的腥气,但是没关系,胡汤的香味很重的,会把这种腥气冲走。”她将头一探,“您知道胡汤不?”
“要我说,真不该将这个名字让给胡人。”刘义明吞了吞唾沫,又显出了几分不忿来,“实诚些的摊主呢,就在一锅子汤里加六斤的羊排,四斤的猪肉,再加一斤葱头,一两胡荽,就是胡汤了。肉是贵人吃的,但汤基本花几钱铜板就能吃到好大一碗……”
她说到这里,忽然瞧见与陛下同车的褚灵媛皱起了眉头,低下了声音:“……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些?”
陛下问的是京口百姓的风貌,结果她这三两句里全扯到吃上了。好像不是贵人想听到的东西。
却见褚灵媛鼓起了腮帮子,怒道:“怎麽会有人喜欢吃胡荽!汤里加了胡荽,我怎麽办。”
王神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胡荽就是香菜,也不怪褚灵媛是这个反应。
放现代还得问一句加不加香菜呢,搁这儿是喝胡汤必带啊。
刘义明:“……那你吃隔壁摊的豆粥?那也暖胃。”
褚灵媛犹豫了一下,点头:“那……那好吧。”
王神爱已收回了朝后望去的视线,朝着刘义明道:“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马背上的姑娘抿唇,问道:“您真不觉得我说的东西太市井烟火气了些?好像和您想要稳定民心,另推新政没什么关系。”
她一心想胜过父亲,证明自己更适合这个崭新的名字,但也知道,刘裕混迹军中将近二十年,所积攒的经验远远不是她平日里走街串巷所能比的。
她到现在也就学会了二十个大字而已。
虽然她爹的字也丑,但起码能认得出来,不像她……
王神爱打断了她的话:“你怎麽知道这是无关的呢?我若不知道你们过的是什么生活,从何谈起切中要害、聚拢民心,若不知道白籍与民籍在京口如何往来,又要从何谈起重置州郡呢?”
刘义明眨了眨眼睛:“我还以为,您在来前就已经想好了。就像她们说的,您咔嚓一刀就砍了前代小皇帝的脑袋,那叫一个干净利落,现在也要往京口咔嚓几刀。”
什么咔嚓几刀啊,褚灵媛已经笑得前俯后仰了。
王神爱无奈:“……义明,我也不是什么都能先知先觉的。”
就像此刻,她虽然带上了桓玄同行,等同于正式将他从荆州调走,给某些有心叛乱的人以可乘之机,来一出引蛇出洞的大计。但那头真会发生什么情况,她又没长千里眼,如何能看到?
凡事也不过是先走一步,多听多看,见招拆招而已。
……
不过,慢走一步的桓玄已经成了陛下鹰犬。
同样慢走一步的益州刺史毛璩也已乱了阵脚。
益州与荆州之间有天险阻隔,与建康更是遥远,本是个再安全不过的地方。
再加上先帝司马曜只知享乐,司马道子也只管荆扬富庶之地,都没打算过多关照蜀中的情况,竟让益州刺史毛璩过得有如一个土皇帝。
他过了十多年安生日子了,也早已忘记,昔年随同谢安参与淝水之战的时候,他还能算得上是个统兵的人才。现在已是愈发像个满肚肥肠的富家翁。
哪知道,天幕忽然来了。
虽然字字句句都没提到蜀中如何,但毫无疑问,若是永安大帝将会一统南北,甚至是统一天下,他的前途如何,便全然未知了。更大的可能,还是往坏的一面发展。
偏偏就在这时,一封从荆州送来的急报,和一封从梁国送来的密信,一并来到了他的面前,带来了两个有若晴天霹雳的消息。
天幕上的永安大帝还需要与桓玄等人周旋,又要挟持天子十余年,才终于做出了篡位的举动,总还给了人一段适应的时间。
天幕之下的永安大帝却是直接弑君篡位,改国号为“应”,还在篡位当场,就杀死了皇帝司马德宗、琅琊王司马德文与谯王司马尚之。
再算上之前就已身亡的司马道子和司马元显,她都集齐司马氏五个人头了!
这意味着各地官员已没有犹豫的时间,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向朝廷禀明,到底是要做旧朝的臣子还是新朝的臣子。
那封从荆州送来的急报,正是催促他做出这个决定的,甚至将另一个坏消息也带了过来,那就是桓玄已决定投降,入朝请罪去了。
原本他前头还拦着个擅杀荆州刺史的挡箭牌,现在……没了!
不仅没了,还很有可能变成进攻益州的利刃。
“怎麽办呢……”毛璩在堂上走了个来回。
同在此地的参军谯纵怎麽会看不出来,毛刺史是一点都没有投降朝廷的想法。
以王神爱的行事,以毛璩的本事,若是真要投降,绝不可能还能得到重用,届时他的处境将会远不如当下惬意。
对一个已经习惯于当土皇帝的人,回去当财主或许都是一种折磨,更别说,可能会只是个守灵的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