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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 第94节

  “那怎么成?”陆渐皱眉道,“谷岛王曾说过,六虚毒一旦传给他人,那人必死无疑。”谷缜摇头道:“无妨,你将解毒的法子给我,带得打败万归藏,我再传回给你不迟。”陆渐听的满心糊涂,谷神通当日仅说过六虚毒能够传出,并没说传出之后能否传回,陆渐尚未思索明白,谷缜依然催促起来,陆渐亦觉体内六虚毒如婴儿将生,在母腹躁动不安,分明是感应家具,万归藏必然香毒已解,正向这方飞奔而来。
  以谷缜之镇定,也是着急起来,急道:“陆渐,对手太强,不冒险无以取胜,再拖下去,你我一个活不了。就算你不想活命,难道就不为妈和戚将军作想么?”
  陆渐本就心乱,闻言更觉彷徨无据,略一转头,顿时与谷缜四目相接,谷缜眼里,分明透出决然之意。霎时间,陆渐心中剧痛,眼下如此取舍,真是再也残酷不过,一边是亲生母亲、结义大哥,以便却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谷缜见他尚有犹豫,低声道:“大哥,就算不想妈和戚将军,就不想想江南饥饿的百姓么?”
  陆渐身子一震,长叹一声,两眼微闭,眼角隐隐闪动泪光。刹那间,他双目陡睁,向谷缜道:“谷岛王的逼毒心法你仔细听好,牢牢记住,千万不要忘了。”谷缜见他答应,送一口气,微微笑道:“你放心,但有一线生机,我也想好好活着。别忘了,我还没见过那只母老虎,狠狠打她的老虎屁股呢。”陆渐闻言,想要笑笑,可面肌抽搐,怎么也笑不出来,但觉万归藏越来越近,情急无奈,惟有默运神功,运转谷神通所传心法,将“六虚毒”裹成一团,逼到掌心,倏地按上谷缜小腹丹田,那“六虚毒”凝如有质,嗽的一下,离体而去,钻入谷缜丹田,谷缜脸色惨变,身子一僵,坐倒在地。
  陆渐硬起心肠,将他扶入草中藏好,自己藏在一棵大树之后,施展“万法空寂之相”,敛去生机,屏息以待。
  夜色朦胧,寒雾凄迷,那雾气忽地翻腾起来,四面散开,一道人影形如鬼魅,透过茫茫夜色,悄然而至,青衣暗淡,正是万归藏,他目视谷缜藏身的那片草丛,眼中亮光一闪而没。陆渐的“万法空寂之相”一旦施展,身子犹如木石,以万归藏之能,竟亦未能察觉。
  万归藏身形忽转,足下如按机簧,凌虚飘飘,射向草丛,一刹那,已将后背露给陆渐。陆渐忍受内心煎熬,蓄势待机,就为此时,立时奋起神功,全力扑出。
  万归藏一心以为陆渐藏在草中,故而防备在前。陆渐忽从后方袭来,叫他始料未及,勉强闪了一闪,砰的一声,陆渐双掌打在他左背之上。万归藏身如曳电流星,弹射而出,撞断一棵大树,去势稍缓,撞到第二棵大树时,他忽地伸出双手,抱住树干,身如纸鸢,飘飘然旋了一匝,双手所至,树干如遭斧劈,木屑纷飞,万归藏旋到第二匝时,已将陆渐神力尽数卸到树上,喀擦一声,大树居中折断,树叶纷落。万归藏大袖一挥,狂风陡起,千百树叶被风一鼓,竟如千百羽箭,嗖嗖嗖射向陆渐,锋利如刀,摧割肌肤。
  陆渐本在追击,被这叶阵一拦,去势顿缓,疾使“补天劫手”,双手乱舞,拈那叶片。忽而眼前一迷,猛然抬头,万归藏不知道何时,已到头顶,呼地一掌向下拍来,无俦劲气凌空下压。陆渐翻掌一挡,二人掌力相交,“周流六虚功”陡占上风,大金刚神力倏然甭解。陆渐闷哼一声,落回地面,双脚深深插入泥土,万归藏的真气顺他身子疾走,嗖地传入土中,泥土聚拢,化为石枷泥锁,将陆渐双脚牢牢缚住。
  “周流六虚功”一旦练成,天地万物,均可化为对敌的武器。万归藏鼓风吹叶,不令陆渐追击,结土为枷,将他双脚缚住,陆渐变招不及,万归藏身子翩折,凌空一指飞来,来势飘忽莫测,陆渐眼前一花,心口一痛,已被点中要穴。万归藏知道陆渐身有劫力,这一指不但封了显脉,抑且封了隐脉,陆渐想以劫力解穴,亦有不能了。
  万归藏飘然落地,伸手捂口,轻轻咳嗽,这一战虽然侥幸制住陆渐,但方才收他一击,仍叫万归藏受了内伤。他转眼望去,但见陆渐形如雕塑,睁圆两眼,眼里透出悲愤之意。万归藏微一沉吟,一挥袖,草木偃伏,露出谷缜身形,此时已然面容扭曲,不成模样。万归藏又咳两声,轻笑道:“果然,谷小子,你跟我赌命,无怪我会受伤。”
  说到这里,注视陆渐,笑道:“是你将“六虚毒”度给他的么?难道你不知道‘六虚再传,必死无疑’吗?‘六虚毒’有如蚕虫,以你的体内元气为滋养,与你气机连通,除却对敌时扰乱气机,对你本无太大害处。可一旦传给他人,就如化茧成蛾,威力增长何止十倍,抑且此番入体,再也不能逼出。呵呵,谷缜聪明一世,不曾想竟死在最要好的朋友手里.
  陆渐听的心如刀割,欲要挣扎,却又无力,心中悔恨交迸,不由得流出泪来。万归藏笑了笑,又道:“本想亲手杀死谷小子,但他如今这个死法比我杀他难过十倍,罢了,任他去吧。陆小子,你于我有恩,我答应饶你三次不死,今日仍不杀你,只是将你带在身边,以免你这小子莽撞无知,坏了我的大事。”说罢抓起陆渐,瞥了草丛中的谷缜一眼,轻轻叹一口气,忽地身如大鹤,破空而起,大袖飘飘,不借外物,驭风飞行,融入茫茫夜色。
  “六虚毒”一入体,谷缜便觉不妙,那真气就如一点火星落入油里,浑身精血真气,都要随之燃烧起来,若不燃尽,决不罢休。继而生出酸、麻、痛、痒、重、冷、热八种异感。酸痛痒麻深入骨髓,那滋味不消多说,轻时身子则如空壳,重时头顶如压山岳,冷如身处冰窖,热时如在火炉,半响工夫,种种滋味谷缜已尝了个遍。虽然痛苦,却又不得便死,故而陆渐偷袭失败,万归藏一番言语,谷缜均有知觉,听到万归藏抓走陆渐,心中虽急,却也毫无办法。
  万、陆二人一去,万籁俱寂,虫息鸟伏,清风拂面,微有凉意。谷缜到了这种地步,反而镇定下来,急想求生之法。他历经磨难,意志坚强,稍有生机,决不放过,当下忍耐“六虚毒”的折磨,默想谷神通所传的心法,依法存神内照,初时无甚效果,但时候一长,忽地心生异感,有如山重水复,豁然开朗,陡然看出那六虚毒的样子。
  原来,谷神通传给陆渐的观气心法,正是“天子望气术”的入门功夫。“天子望气术”先内后外,须得看清自身之气,再能看穿敌手之气。谷缜聪明绝顶,亦曾练过东岛内功,虽不精熟,但与谷神通一脉相承,后来服食“餐霞紫芝”,千年灵物,不但补人元气,还有滋长灵智的奇效,诸般助力,致使谷缜不甚费力,便悟通这“内视”之法。
  经由“天子望气术”瞧去,“六虚毒”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分为八种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纠缠扭动,此消彼长,忽而赤光大盛,黑气奄奄衰弱,忽而橙气遽强,白气消弱殆尽。八气之中,总有一气至强,一气至弱,其他六气也各有消长,只是不太明显。
  看清“六虚毒”的气机,谷缜忽发奇想:“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我何不用这至强之气,补这至弱之气。”他武功上见识虽差,但精通商道,深谙通有无、冲盈虚的道理,眼看白气变为最强,当即存神默想,鼓起绝大心智,引导那股白气,不料这么一试,那白气竟然动了一动。谷缜引动白气,喜不自胜,隐约猜到脱困关键,当下运起全副心神,引导白气,徐徐注入衰至已极的那股青气,青白杂糅,一时融合,随即又分出青白两色,不分强弱,继而蓝气又强,黄气又弱,谷缜又引蓝气,去补黄气。
  如此以强补弱,以实盈虚,以有余补不足,转到第八转时,体内痛苦已然减轻若干。这么经历了一周天工夫,谷缜依然隐隐约约明白其中道理。
  “六虚毒”本源正是“周流八劲”,也就是这八色真气。修炼“周六六虚功”,练成八劲极为凶险,一旦练成,倘若不明其道,又是极难控制,以至于万归藏将这八劲当作击败对手的工具。要知道,三百年来,西城泱泱之众,唯有万归藏深谙其道,余者均难窥其涯际,八劲骤然入体,根本不知如何驾驭。八劲练全,本是极难,入体之后,倘若明了其道,深通驾驭之法,便可将“练劲”这一难关轻易度过。但“六虚毒”八劲纠缠,难分难辨,若非“天子望气术”这等神通,决难窥破其分际,窥破之后,又不知如何去强补弱。
  如此一来,练劲已是极难,望气也殊为不易,但最难的却是最后“悟道”这关,世人大多自私自利,乃至于崇拜强权,欺凌弱者,故而“人之道损不足补有余”,极少有人能明白“损有余补不足”的天道,即便明白,又未必能够通过前面的“练气”、“望气”两大难关。
  因此缘故,三百年来“周流六虚功”无人练成。梁思禽写出“谐”字,却不愿点破其中“损强补弱”的道理,也是为了让后代自行领悟。因为“周流六虚功”威力太大,若被歹人误打误撞修炼成功,必然祸害极大,以梁思禽寻思,自行悟出这一道理的人,不是道德高深的隐士,就是惩强扶弱的大侠,练成神功,也不会危害世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梁思禽纵有盖世才智,也料不到后世弟子中竟然出现了万归藏这等怪才,竟从世人不耻的商道中明白了冲盈虚、道有无、损强补弱、以实盈虚的道理,一举练成“周流六虚功”,但因商道之中,常又包含人欲,故而万归藏神通虽成,但却留下后患,以致天劫来袭,几乎送命。
  这些道理,古镇当此生死关头,也不能尽皆明白,只是一味遵循“损强补弱”的道理,缓解体内痛苦。初时他仅是取八劲中的至强之气补至弱之气,渐渐心有余力,分辨其他六气的强弱,取强补弱,取有余而补不足。到后来,索性将这八道真气当作八种货物,买卖流通,如此一来,不免将万归藏当年所传“经商之道”融入心法,运转真气。万归藏练成“周流六虚功”本就得益于商道,练成之后,又将武功与商道彼此印证,二者均有进益,他传授古镇的法门,看似商道,用在此处,确实丝丝入扣,似为“周流六虚功”量身定做一般。什么“贵极反贱,贱极反贵”,“取则与之,与则取之”,“财币欲其行如流水”,“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
  古镇运转八劲,渐渐痛苦烟消,倏忽间,自觉八劲运转间,多出一股真气,色彩驳杂,不似八种真气中任何一种。古镇不假思索,仍依“补弱”之道,将其纳入八劲中最弱的一劲。自此之后,“损强补弱”每行一周,八劲之中便生出一股新劲,古镇随生随补,尽数纳入八劲,数周天后“八劲”越来越强,渐渐经脉鼓胀,精气充益。
  古镇念头数转,陡然明白,自己此番为求保命,误打误撞竟然窥破“周流六虚功”的奥秘。如此损强补弱,八劫互补,每行一个周天,便有精气生成,如此生生不息,“周流八劲”自然越来越强,就好比卖货生钱,生钱买货,买货补货,然后再卖在赚,在赚在补,以钱生钱,长此以往,生意自然越做越大,本钱自然越赚越多,最终成为巨贾豪商。这道理放在“周流六虚功”上,以气生气以劲生劲,真气内劲日积月累,年岁一久,自成一代高手。
  古镇因祸得福,欣喜不胜,然而运功一久,又觉不妥。原来“周流八劲”伴随人体气血升降,此强彼弱,变化不休。“损强补弱”虽是妙法,能够令真气周流,不至于危害自身,但却不能叫真气暂停运转,因此缘故,务必时刻存意凝神,稍有懈怠,八大真气立时变成要人性命的毒气,是故真气毒气,是生是死,当真只在一念之间。
  明白此理,古镇暗暗叫苦:“倘若这样,岂不走路、吃饭、睡觉都要运气,走路吃饭还好,睡觉时却很难办,难道说练了这“周流六虚功”,就再也不能睡觉做梦?倘若这样,不如死了的好。”
  他越想越是沮丧,可是仔细回想。当年跟随万归藏经商之时,老头子衣食住行一切如常,并非从不睡眠,足见这“周流六虚功”还有奥妙未曾揭开。想到这儿,古镇不觉暗暗叹息,即为眼下处境烦恼,又赞叹当初创此神通的前辈智慧高妙。
  僵持一夜,东方发白,古镇一动也不敢动,只觉腰背酸麻、心力交瘁,寻思:“动也是死,不动也是死,与其躺着渴死饿死,不如一拼。”想到这里,尝试起身,不料手脚一动,气血变化,体内八劲轮转,忽然生出一道真气,钻入“手太阴肺经”,此时古镇双手按地,那股真气经由手心“劳宫”穴传出,古镇只嗅到一股焦味,手掌附近的败叶枯枝藤地燃烧起来。
  古镇大吃一惊,急忙抬手滚开,这一分神,体内气机又变,一股真气从尾椎“鸠尾穴”涌出,身子四周平地生出一阵旋风,火借风势,呼的一声,越发猛烈,熊熊火焰将古镇包围起来。
  古镇连声叫苦,心中明白,方才一时不慎,传出内劲带有“风”“火”二劲,引发大火,若不躲闪,必被活活烧死。那火势来得极快,须臾烧到古镇身前,衣裤着火,古镇慌忙就地一滚,靠着一颗大树,心念电转:“水能灭火,倘若逼出水劲,或许能够将火扑灭。”想着强行催逼水劲,不料如此一来,大违“损强补弱”之道,八劲立时紊乱,在经脉中纵横乱走。
  古镇胸口窒闷,几欲吐血,无奈断了念头,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躲避火势。不料他身子普动,一股真气便从足底“涌泉穴”涌出,地皮霎时一动,古树老根纷纷破土而出,缠得缠,拌的伴,古镇猝不及防,踉跄跌倒,方要伸手去扯藤蔓,陡然头顶一热,一股真气涌出“百会穴”,想是真气中带有“周流天劲”,气贯发梢,满头长发无不竖立,活了似的,簌簌簌缠住上方树枝,古镇下被树根拌住双腿,上被树枝缠住头发,进退不能,眼望着那烈火烧将过来。
  “周流六虚功”法用万物,本是盖世的神通,以往修炼之人,如梁思禽、万归藏均是逐一修炼八劲,修炼时历尽艰险,故而能够深悉“周流八劲”的变化,和合分散,驾驱自如。古镇却是机缘巧合,一次得足八劲,虽然仗着聪明巧悟参透运转玄机,不致“六虚毒”发作,但对八种真气了解甚微,更皇轮领悟其中变化。“周流八劲”性质奇特,有如洪水猛兽,寄生人体,若不为人所驾驱,势必反制寄主。
  古镇此时情形就是如此,不能驾驱八劲,反被八劲所控制,一举一动,体内真气喷涌,引发种种怪事,但觉身后热浪滚滚,肌肤灼痛,心知火已烧至,不由心叫苦也,然而足底根须,头上发丝,均是他自身发出,就如多长了几只手脚,只不过这些手脚不听使唤,反将主人曳住拌住,不使动弹。
  正值绝望,古镇头顶忽地传来冰凉晶沁之感,抬眼望去,头发缠住的树枝不知何时沁出点点水珠,顺着发丝源源流下,越流越多,越流越快,转眼间,浠沥沥竟如雨落泉涌一般,那棵大树却是眼见枯萎,青绿褪尽,露出枯死之色。
  古镇刻意运功,水劲不出,不曾动念,那水劲却不请自来,自然激发,顺着发丝将树中水分吸将出来,引得甘霖下降,流遍古镇全身,烈火近身,尽皆湿灭。古镇通体冰凉,心中却是迷惑极了,但既然死里逃生,立时按捺心神,存意收纳八劲,真气有了归置,树根分散,头发垂落,古镇一身湿漉漉的,使个懒驴打滚,滚出火海,回头望去,只见烈焰腾腾,浓烟滚滚,须臾功夫,已有焚山燃林之势,古镇吃过苦头,再也不敢乱动,眼睁睁瞧着青烟红火,竟无半点法子。
  沧海26 六虚轮回之卷 破敌
  茫然之际,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呼叫,隐约竟是“谷爷”二字,此起彼伏,俨然来者不少。古镇身处险难,闻声不胜惊喜,当即高声答应道:“我在这里.....”加了两声,忽见滚滚浓烟中奔来六道身影,定眼望去,来得依次是洪老爷、丁淮楚、张甲、刘乙,另外二人均配单刀,一个古镇认得是山西大贾连仲则,一口雁翎刀十分了得,另一人却很陌生,高鼻深目,不像中土人士,却似混血胡种,一双睦子英华外铄,腰挎一口无鞘长刀,刀身狭长,透出暗红光芒。
  六人见古镇如此狼狈,均露讶色,洪老爷眼珠乱转,扫过四周,忽地嘻嘻笑道:“谷爷,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他拿腔拿调,笑意莫测,古镇本是一腔喜悦,见这笑脸,心头不觉微微一沉,目光扫去,却见那六人并无上前搀扶之意,反而有益无意站成半弧,将无火一方的去路尽皆堵死。
  古镇心中明白几分,一面凝神运转八劲,一面徐徐起身,缓缓说道:“你们怎么来了?”丁淮楚手拂美髯,微微笑道:“谷爷有难,小的怎敢不来?”古镇笑道:“丁兄好义气,谷某眼拙,以前没能看出来。”丁淮楚面肌抽搐几下,勉强笑笑,说道:“实不相瞒,谷爷,我们几个这次前来,是想向您借样东西。”
  古镇道:“借什么?”丁淮楚与洪老爷对视一眼,笑道:“借你项上人头送给老主人,求他宽恕我等罪过。谷爷,您一贯大方,想必不会拒绝。”古镇听了,哈哈大笑,六人也笑,林中一时笑声冲天,压住野火烧树的噼啪之声。
  原来苏闻香、燕未归看到路渐、古镇败走,慌忙转回灵翠峡,告知众商人,叫其各自逃走。丁淮楚初始也颇惊慌,但他号令两淮盐商,亦不是寻常之辈,只一顺便冷静下来,定心思索,自己跟随谷真,早晚要受万归葬的清算,不但地位财富不保,性命也是堪忧,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积极进取,而今唯一之计便是戴罪立功,帮助万归葬对付谷真,若能杀死谷真,必能得到万归葬的信任,保得自己叱诧商海,屹立不倒。
  丁淮楚主意已定,心寸一人力薄,便与相好商人商议,很快得到洪老爷四人赞同。五人密意已定,向苏闻香问陆、谷二人去向,苏闻香不知有诈,随口说了。五人怕陆渐利害,又请来一名高手入伙,凑足六人,在深山中赶了一夜,远远看见火光,便出声叫唤,不料谷真果真答应,六人喜出望外,急忙赶来。
  谷真笑了阵,见六人嘴里大笑,眼中凶光却是遮掩不住,当下目光扫过众人,徐徐道:“丁淮楚、洪运昭、张伦、刘克用、连仲则,我待你们一贯不薄,你们得了今日地位,靠的是谁?”
  “自然靠的是谷爷。”洪运昭笑嘻嘻地道:“谷爷对咱们恩重如山,大伙儿铭刻在心,不敢或忘,只是今日地位难得,没有谷爷的人头,万万不能保全。谷爷一贯待我们不薄,不妨好事做到底,再帮这回,呵呵,将来小洪我一定给谷爷设一台上好香案,日日烧香告祝,保佑谷爷早日超身,来世和今世一样威风。”他阴阳怪气,一边说。一边咯咯怪笑,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谷缜心知大势已去,不由暗暗叹了口气:“戚将军说的对,以利相交,有利则战,利尽则散,当初有利之时,这群人自甘轻贱,任我驱使,一旦无利,立时翻脸相向。唉,谷某死则死矣,死在这群竖子手里,却是叫人气闷。”丁淮楚为人最是枭果狠辣,眼见火势甚大,蓦地沉喝道:"说够了,动手吧。”软剑一抖,刷地刺向谷缜,剑尖未至,一口雁翎刀从旁挑来,当的一声,刀剑相交,只听连仲则吃吃笑道:“丁爷,砍头用刀才对,怎么用剑?”丁淮楚脸色一沉,冷冷道:“事先说好,大伙儿一起立功,你难道要独揽功劳?”连仲则笑道:“独揽不敢,但有一样物事还没说清。”众人互相对视,洪运昭道:“你说的是财神指环。”连仲则点头道:“是啊,谷爷死了,这东西归谁。”丁淮楚道:“外人不知究竟,你我还不明白么?财神指环只是老主人的信物,老主人不认可,这指环不过一枚戒指,全无用处。”连仲则笑道:“既无用处,不如交给连某,做个留念也好。”“留你马的念。”张季伦冷哼一声,森然道,“姓连的,你别当大伙儿都是蠢材,财神指环要是没用,你拿了做什么?我看你是想拿去讨好西财,谷爷一死,下位指环主人非她莫属。”连仲则笑而不语,单刀却不挪开。丁淮楚眼露凶光,软剑颤如灵蛇,嗡嗡作响。洪运昭见状忙道:“二位且慢,杀人分赃,谷爷的人头大家有份儿,谷爷的宝贝也该平分,万莫为此伤了和气……”目光一转,忽的笑道,“看吧,谷爷要逃了呢。”
  众人一听,纷纷转眼望去,但见谷缜跳将起来,转身奔向火中。原来他趁这内讧,看清形势,而今三面受敌,唯独起火一方无遮无拦,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火势越大,越好逃生,当即不顾体内真气,径向火中奔去。
  众商人件他直奔火海,微觉意外,但这几人无不狡猾多智,只一霎,便明白谷缜的心思,立即放弃争执,纵身赶来。洪运昭看似肥胖,跑起来却是脚底生风,一转眼冲在最前,抖起流星锤,大喝一声:“疾!”那锤去如长电曳地,画出明晃晃一道精光,到了谷缜身后,去势衰减,将要落地,洪运昭忽地手腕一抖,那锤活了也似,锵啷啷圈转过来,在谷缜左踝缠了两匝。
  “给老爷趴下。”洪运昭手上运劲,谷缜此时体内真气乱走,自顾不暇,脚下大力一至,应声扑到,就当此时,丹田处倏地分出一道真气,疾传到踝,锤链与脚踝间蓝光迸发,洪运昭只觉虎口一阵酥麻,经臂肘直传到胸口,心尖儿也痛麻起来,不由得大叫一声,撒手丢开铁链,重重坐倒在地。
  原来谷缜生死关头,无意间发出“周流电劲”,锤炼为精铜锻铸,传递电劲最为方便,洪运昭武艺虽然不弱,但平素酒色熏陶,内功早已荒废,怎受得了如此电击,当即浑身麻痹,瘫软不起。
  众人见了,无不惊奇,谷缜一心逃生,也不知身后发生何事,但觉足踝上锤链松弛,当即双手撑地,便想爬起,不料丁淮楚早已赶到,软剑如毒蛇吐信般宛转刺来,嗤的一声,正中谷缜后背。
  谷缜后心一凉,剧痛难当,然而剑方及身,体内真气早变,一股沛然之气势如闪电,流遍全身。丁淮楚本以为这一剑定能将谷缜钉死在地,不料剑尖入体,仿佛刺中岩石,剑身曲如弯弓,却难寸进。丁淮楚啊呀一声,心道:“不好,这厮练了横练功夫?”
  谷缜本当必死,谁知道对方软剑竟然不能入体,心中亦是惊奇,这时情急拼命,反手抓向丁淮楚。丁淮楚剑刺不入,心中震骇,一不留神,被谷缜扣住手腕。丁淮楚方要挣扎,忽觉一股真气从谷缜手心钻入体内,霎时肩膊剧疼,骨骼咔咔响,半身骨骼竟然节节寸断。这断骨之痛超乎想象,丁淮楚不由嘶声惨叫,软剑撒手,身子软绵绵如一条死蛇,被谷缜抓在手里,挡在身前,恰遇连仲则一刀劈来,刀光一转,竟将丁淮楚拦腰截断。
  血流遍地,脏腑横流,丁淮楚尚未就死,惨号声越发凄厉。谷缜此时内外交困,行事全凭本能,见到丁淮楚如此惨状,也是微微一愣。身旁张季伦见他发呆,自觉有机可乘,挺枪而出,噗地刺向谷缜左胁。谷缜体内山劲鼓荡,这一枪自然无法刺入。张季伦的枪法叫做“六龙回首枪”,他在这对银枪上浸淫已久,应变奇快,右枪不入,左枪抖出,直奔谷缜面门,谷缜仰首避过,左手攥住张季伦右手枪。
  那枪杆看来银灿灿,光闪闪,其实并非金铁,而是白蜡木涂抹一层银漆。谷缜一拧不断,体内一股灼热真气透掌而出,银枪火光迸闪,连缨带杆燃烧起来,火随劲走,一股火线去如疾电,烧到张季伦虎口,顺手上行,张季伦半幅衣衫腾地烧了起来。
  如此咄咄怪事,张季伦生平未见,狼狈间,左手枪不及变招,又被谷缜捉住,一股逆风顺着枪杆涌来,火被风激,炎焰更张,张季伦遍身着火,竟成一个火人,哪还顾得着使枪杀人,只是惨叫一声,撒开枪杆,满地乱滚。
  刘克用见这情形,吓得呆了,忽见谷缜舞着燃烧双枪扑了过来,不知怎的。勇气尽失,双腿发软,发出一声大叫,丢枪便逃。洪运昭惨遭电击,这时刚刚缓过一口气,见势哪敢落后,手脚并用,紧随刘克用身后。他肥硕如狗熊,逃起命来,却是狡如狐,捷如兔,和刘克用一前一后,赛跑比快。
  连仲则胆气稍强,却也心中惶惑,色厉内荏,瞪眼喝道:“好妖术。”边叫边将雁翎刀舞起一团刀花,护着全身,嘴里连叫“好妖术”,刀风在谷缜身前掠来掠去,却不敢当真劈出一刀。
  谷缜虽然连退强敌,体内痛苦却没减弱半分,体内真气乱走,强弱变化极快,易放难收,吓走刘克用之后,再不敢动弹,靠着一棵大树,低眉垂目,存意凝神,竭力调理体内真气。
  不愿恃众围工,故而始终冷眼旁观,这时见状,忽地开口说道:“连师弟,你且退开。”
  围攻都不让发连仲则反身后跃,刀横胸前,涩声道:“裴师兄当心,这厮会妖术。”“你懂什么。”那胡人冷冷道,“他的路数来自帝下之都,西城高手,我久欲一会,可惜总无机会,今日得见,那是很好。”说着抬起手来,徐徐握住刀把,凝注谷缜道:“在下和田裴玉关,领教足下高招。”谷缜耳目仍聪,闻言心惊:“‘百日无光’裴玉关是西城第一刀客,和姚大美人的老爹姚江寒齐名,只是此人从来不履中土,今日来做什么?”
  原来连仲则酷爱刀法,早年游商西域,拜在裴玉关师父门下,和他有师兄弟之谊。日前邀请裴玉关到中土游玩,恰好裴玉关久在西域,收到请柬,也动了游兴,便来中土看望师弟,到了山西,听说“临江斗宝”的趣事,也来观摩,但因本身不是中土商人,不便就近观看,只在远处眺望。连仲则此次要害谷缜,怕陆渐在侧,不易对付,便邀这位师兄一道前来。裴玉关听了他们的注意,心中不以为然,但他见过陆渐神通,心中佩服,颇想与之一会便是不胜,也可增进自身修为,是故答应连仲则同来。
  他看中师门情谊虽不助纣为虐,见众人围攻谷缜,却也不加干涉,直到一众奸商,死伤逃窜,方觉古怪,只怕师弟吃亏,挺身而出。谷缜此时调理真气到了紧要关头,耳中听到,嘴里却不好吐气开声,裴玉关通名之后,见谷缜垂目如故,一言不发,不知他体内天翻地覆,无暇出声,只当他自负神通,倨傲无礼,心中微微有气,扬声道:“那么恕裴某无礼了。”话音未落,那口狭窄长刀红光剧盛,势如血红匹练,向谷缜迎面泄落,声势煊赫,刀气如山,比起五名奸商,真有天壤之别。
  谷缜连遭厄运,如此关头遇如此高手,别说内气纷纭,就算平素安好,也挡不住如此刀法。裴玉关所以号称“百日无光”,正因为其刀法煊赫凌厉,气势盛大,此番又忌惮谷缜神通奇诡,蓄势而发,故而刀锋未至,灼热刀气已然奔流而来。
  谷缜欲逼真气迎敌,不料体内真气各行其是,不受掌控,反而东西流窜,令他动弹不得。谷缜空有一身真气,不能使出,比起常人尤为不如,眼见血红刀光逼来,计穷势尽,心道一声罢了,正要闭目受死,不料刀气及体的当儿,体内纵横乱走的八道真气陡然内缩,倏忽一转,生出一股气劲,向外吐出,霎那间谷缜衣袍鼓荡,浑身一轻,足不抬,手不动,凌虚御风,飘然疾退。这一退全由真气操纵,绝非出自谷缜本意,故而举动十分突兀,裴玉关刀法虽强,竟也落空,但他这一刀甚是凌厉,谷缜避开刀锋,却避不开到上之气。裴玉关的“炎阳刀”是内家刀法,丈许外发刀,刀气所至,能一下破开三张羊皮,抑且刀气炎烈,能令第一张羊皮无火自燃。谷缜胸腹为刀气劈中,那股灼热劲气凶猛无比,破开护体山劲,直透内腑,谷缜喉头一甜,一口血涌到嘴边,就在此时,体内八劲陡然转动。要知道,天下任何内力真气,无一能够逃出“周流八劲”,裴玉关刀上炎劲与火劲相通,一入谷缜体内,便被算作火劲,如此火劲增强,水劲最弱,霎时间强弱互易,谷缜体内气机又归平衡,便是胸腹肌肤,中刀之初灼痛无比,红肿一片,八劲周流之后,立时血色转淡,疼痛全无了。
  裴玉关一刀无功,心中大凛,他不知谷缜体内变化,直觉此人委实艺高胆大,刀将及身,方才退走,但如此做派,分明有些瞧自己不起,想到这里,心中大怒,呔的一声大喝,纵身赶上,又是一刀向谷缜劈落,这一刀比起前一刀尤为迅捷,谷缜飘退不及,刀锋正中肩头,那口朝阳刀本是宝刀,山劲护体也难抵挡,刀切入体,谷缜忽地身子一扭,肩头肌肉收缩,裴玉关但觉手底一滑,刀锋一偏,竟从谷缜肩头滑了过去。
  裴玉关不知这一下乃是“周流泽劲”的效用心中骇异之至。要知道泽劲加身,滑如泥鳅活鲤,能卸各种内劲兵刃,与山劲刚柔并济,乃是天下第一等的护体神通。裴玉关却只当谷缜有意玩敌,心中既惊且怒,更隐隐生出几分忌惮,不敢锐意强攻,刀法内收,攻中带守,带起如山刀影,滚滚向前。
  谷缜此时被周流八劲所挟持,趋退进止,不由自主,忽地袖袍鼓荡,忽而头发竖起,缠绕树干,跳到高处,忽而身如大鸟,纵横飞舞,又似蝴蝶翩翩,上下游弋。裴玉关刀势虽强,却每每差之毫厘,无法伤敌,炎阳刀气,也尽被谷缜八劲化去,有时更有电劲外放,激的裴玉关半身酥麻,若非内功了得,几乎不能抗拒/两人翻翻滚滚,不知不觉,斗入山火之中,火焰遮天,浓烟滚滚,伸手不辩五指,谷缜身处火海,一举一动全凭真气指引,刀来即退,火来则避,旋风绕身,将火焰浓烟呼呼荡开,一一卷向裴玉关,烟火齐至。裴玉关被熏得双目流泪,睁眼不得,只凭触觉挥刀应敌,火烧衣裤,更是灼痛难忍,一时间唯有挥刀乱舞,劈开烟火。斗到此时,谷缜渐渐明白周流八劲的奥秘,原来这八劲并非无知真气,而如八件活物,能够自思自想,其中道理,就好比道家常说的“元婴”。道家典籍常常提到,修道之人抽铅添汞,转阳补阴,修炼已久,能将浑身精血神气练成“元婴”,与自身精神相通,传说“元婴”练成,能够离体外出,邀游天地,这传说固然夸大,却可由此知道,“元婴”并非无知之物,本身亦有神识。谷缜当时为求保命,悟出“损强补弱”的奥秘,与道家的“抽铅添汞,转阴补阳”十分相近,只不过道家真气只限阴阳二气,“周流六虚功”却有八气,但阴阳生八卦,气机不同,本源相近,均与天道暗合。谷缜调和八劲,领其上合天道,自在有灵,不知不觉,这八种真气就如人体气血盈亏一般,自成循环,与道家“元婴”相差无几。但因为道家“元婴”是其主自己练成,从小而大,自然驯服。谷缜体内八劲却是先得之万归藏,再经陆渐精气滋养,并非谷缜本身真气,就好比一个收养来的野孩子,收养不久,野气未泯,桀骜难驯,时时顽皮,但又因为它自在有灵,不似人类那么清醒明白,行事懵懂,时与宿主为敌,虽然如此,它生存世间,却又是全然因为谷缜,谷缜一死,八劲立时消灭,顾而谷缜一旦有难,八劲为求自保,立时不再乱走,一致对外,护主御敌。
  “周流六虚功”天下无敌,岂是裴玉关所能抵挡,只因为八劲所成“元婴”成胎不久,灵智未开,尚未与谷缜精神相通,不能发挥全部威力,饶是如此,八劲遇强越强,攻敌不足,自保有余,几乎立于不败之地。
  扫视斗场,丁淮楚惨遭腰斩,早已死透,张季伦被烧了个半死,尚有神志,看到谷缜钻出火海,魂飞魄散,手脚并用,想要爬走。谷缜喝道:“就这么走了么?”张季伦吓得转过身来,哭丧着脸道:“谷爷饶命,小人鬼迷心窍,听了丁淮楚的鬼话,真是罪该万死。说来说去,都是姓丁的不好,谷爷你也知道,他一张巧嘴,最能哄人,也怪小的糊涂,一念之差,竟然信了他,姓丁的……”谷缜听得好笑,说道:“你是拿准了丁淮楚死无对证,不能跟你理论啦?”张季伦噎了噎,支吾道:“本来就是姓丁的……”
  谷缜见他神情,胸中酸楚,寻思来的这五人,均是自己一手提拔,最为信任,不料今日来害自己的也是他们。想到这里,谷缜一阵伤感,挥手道:“罢了,你滚吧,告诉那些想杀谷某的,谷某人头在此,只管来取。”
  张季伦不料竟得释放,喜出望外,连道:“不敢。”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踉踉跄跄,向远处去了。
  谷缜目睹张季伦背影消失,避开火势,蹒跚趟过一道溪水,来到一座小谷,谷中林秀风清,时值晚夏,风吹衰叶,飒飒飒如响天籁。一条清溪潺潺流淌,将火头隔在对岸,熊熊火光,映得清溪如血。谷缜久在火中,口干舌燥,俯身饱饮溪水,靠着一块山石坐下,但觉筋骨酸痛,金疮难忍,让呼出的空气也是火辣辣的,仿佛在火中吸入太多炎气,将肺也烧着了,此时唯一心愿,便是一头栽倒,三天三夜也不醒采,念头方动,谷缜又觉体内真气蠢蠢欲动,凝神内照,周流八劲缓过气来,一反颓势,复又慢慢流动。谷缜心知这八道真气一旦失了控制,势必又成祸患,自己一旦入梦,真气失驭,立时变成要命的毒气。换作他人,困倦至此,难免听之任之,但谷缜经历九幽绝狱,越到生死关头,越能显示出坚毅心志,明白当下处境,不觉将心一横:“你姥姥的臭真气,老子跟你们对上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抖擞精神,勉力驱走困意。存意运气,损强补弱。
  困意如潮,汹涌而至,身子若有千斤,沉重无比,让人难以支持。谷缜忽然发觉,这困意一来,竟比世间任何刑罚还要厉害,欲睡不能,还不如就此死了。但越是艰难,他心志越是坚韧,几度神志迷糊,又几度挣扎清醒。这一次,已不是与八劲较量,而是与自身为敌,其中的艰辛苦楚,无法以言语形容。
  时光流逝,如点如滴,在谷缜感觉之中竟是慢得出奇,一时半会儿,均是如度年月。日颓月升,斗转星移,玉兔西去,金乌跃起,一日—夜终于去尽,晨光如水,沐浴身心。这时间,谷缜脑海里电光一闪,生出—线明悟,忽觉身手发轻,俨然神魂离体,悠悠荡荡浮在半空,肉体早无知觉,此时却生奇异之感,仿佛在旭日照射下,血肉化尽,渐转透明,最后只余一团轻烟,缥缥缈缈,浑然不在人世。
  “我已死了么?”这念头刚刚冒出,谷缜心底深处忽地生出一股极大喜悦,仿佛万物回春生机跌宕,这奇妙之感并非出自谷缜本意,更不知从何而来。
  那喜悦之情越发强烈,如一股暖流,从心田生发,涌向全身,溶溶泄泄,重重叠叠,纵情鼓荡,从每一根汗毛里喷薄而出,浑身上下麻酥酥、酸溜溜,奇痒奇胀,蓦然间,一股真气浩如洪流,在胸臆间一转,直冲口鼻。
  谷缜不由得纵声长啸,啸声如洪流浩波,冲决而上,开云霁雾,万林皆振,林中百鸟尽飞,山谷千兽雌服
  这一啸足足啸了大半个时辰,那股真气方才宣泄殆尽,浑身喜悦之情也随之慢慢散去。谷缜蓦地一跃而起,只觉遍体皆爽,浑身轻快,体内八劲随他一呼一吸,强弱互补,自在有灵,再也无须凝神引导,其中的变化生发,就如呼吸吐纳、血气升降一般自然而然。
  谷缜心知周流八劲到此之时,终于降伏于己,当真喜不自胜,他尝试逼出八劲,不科劲到四肢,即又缩回,谷缜方才明白:八劲虽能自治,但要逼出伤人仍不能够,此番履险如夷,几死还生,终于消除体内祸胎,如此难关尚且难不住自己,将来周流六虚,法用万物,也是指日可待。
  一念及此,谷缜雄心陡起,禁不住纵声长笑,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不曾想这西城神通,竟被自己这东岛少主凑巧练成,天意难测,奠过于此。
  笑了一阵,举目望去,对岸山火已灭,丝丝余烟缭绕山谷,徘徊不去,俯身下望,溪水清莹若,水底卵石五彩斑斓,历历可见,粼粼波光映出自身容貌,披头散发,须眉焦枯,满面墨黑如炭,浑如一个乞儿,哪还有半点风神俊秀的样子。
  谷缜瞧得哑然失笑,他生性好洁,就着溪水洗尽尘泥,扯一根青藤,重新绾起头发,整饰衣衫,向着谷外走去。
  走了一程,来到一座山坡上,忽听有人高声叫到:“谷爷。”转头望去,数十人披甲持刀,如飞赶来。谷缜识得来的都是中土豪商,为首的正是桐城赵守真,不由得心中一凛,双手按腰,扬声道:“赵守真,你也来取我的人头吗?”他立在山坡之上,衣不蔽体,一股气势却是呼啸而出,咄咄逼人。赵守真奔到坡前,闻声一愣,扑地跪倒,颤声道:“谷爷,你说什么话,你为江南百姓不顾性命,宁可与老主人为敌,这分气量胸怀,赵某打心底里佩服,只恨武艺低微,不能相助,又岂敢动谋害谷爷的心思?”
  其他商人此时也纷纷跪倒,谷缜注视赵守真,见他说话时情动于衷,绝非虚假,当下问道:“此话当真?”赵守真道:“绝无二话,得知谷爷和陆爷消息,我们始终在灵翠峡等候,后来蓝远北碰到张季伦,见他受了火伤,浑身溃烂,逼问缘由,才知道他们暗害谷爷不成,反吃大亏。蓝远北回来禀报,我们立马出动,一路寻来,天幸谷爷无恙,真叫人松一口气。”
  谷缜神色稍缓,忽见三名商人手中提着人头,便问道:“那是谁?”那商人上前碰上,谷缜定睛一看,依次是张季伦,洪远昭,刘克用。赵守真恨声道:“这三个贼子背信弃义,正巧被我们碰上,自然不能放过。”
  谷缜心中叹息,这几人虽然叛出,他却并无杀害之意,本想将来有隙,夺其财权便罢,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场,沉默一阵,说道:“谷某此次对手强劲,诸位家大业大,与我为伍,胜了还罢,倘若输了,难免家破人亡,你们就不怕吗?”众人慨然应道:“不怕。”
  谷缜心中悲喜交集,目光扫过众人,粗粗一数,来人不足三十,便问道:“其他人呢?”赵守真黯然道:“他们怕受牵连,尽都走了。”谷缜点头道:“走了也好。”口中如此说,心中却是不胜感慨:“戚将军说得好,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两百人散了大半,剩下的人慕我道义,不怕毁家灭族,情愿誓死跟随,果然兵以义动,道义为先呢。”
  当日在东阳江谈论兵法,谷缜落了下风,嘴上不说,心里并不服气,直到今日,方才对戚继光心服口服,终此一生,再无二辞。
  谷缜又问道:“可有陆渐的消息?”赵守真道:“尚无消息,苏先生他们寻找去了。”谷缜寻死:“陆渐落到万归藏手里,凶险莫测,只盼上天垂怜,让我兄弟有重逢之日。”想着胸中一酸,问道:“可有戚将军的消息?”
  “有。”赵守真面露愁容,“戚将军攻破九江粮仓,将粮食上船,顺长江东下,但昨日午时被敌人水路并至,截在安庆,胜负成败,尚未可知。”
  谷缜微一沉吟,蓦地高声叫道:“诸位,人生在世,莫不一死,死则死矣,却有轻重。如今东南半壁哀鸿遍野,千万饥民嗷嗷待哺,解此大难,非得拼死一战。戚将军独当强寇,形势危急,我等纵为商贾,大义之前又岂能坐视。诸位,可愿与我同赴此难么?”
  众商人听得这话,悲壮之气充塞胸臆,纷纷叫道;“但听谷爷支使。”
  “好。”谷缜道,“咱们立马动身。”说罢大步流星,奔走在前,众商贾挺枪带刀,紧随其后。赶到灵翠峡附近,众商人所带的忠诚健仆、贴心护卫渐次加入,人数增至百人,这一行人多财善贾,手眼通天,沿途竟然忙里偷闲,做起生意,购买马匹粮草、精甲弓箭,更有人从乡团手里买来三尊铁炮,用马车托拽随军,抑且不断招纳故旧乡勇加入军中,赶到长江边上,人数已增至三百余人。
  谷缜见人马纷纭,甲胄驳杂,前呼后拥,溃不成军,寻思大战起来,势必难分敌我,便命蓝远北乘快马买来数十匹白布,撕裂咸条,裹头系颈,一来分别敌我,二来以示慷慨悲壮,有去无回。又将人马分为二十旗,每旗十五人,挑出有统率之能的商人二十人,一人统领一旗,十旗为一哨,由赵守真、蓝远北各领一哨,赵、蓝二人则听命于谷缜。
  大队人马沿江东下,次日凌晨,抵达战场,遥遥便听见炮火齐鸣,厮杀震天,火光烛天,将一片长空映得通红。
  谷缜心头一喜:“既有喊杀,便是胜负未分。”眼看长途跋涉,众人疲惫,即命就地休整,蓄养精力,又选机譬的作为斥候,前往窥敌虚实。
  不多时,斥候转回,告知战况。原来戚继光疾如星火,赶到九江,以雷霆之势将镇守粮仓的群寇殄灭,此时谷缜所遣粮船办到,载粮上船,顺江东下。行走不远,仇石派来的前锋与义乌兵遭遇,戚继光转斗向前,所向无敌。不科匪寇越来越多,水陆并发,戚继光还未抵达安庆,仇石宰领大批贼军掩至,漫山遍野,不下两万,艾伊丝的魔龙号也随后赶到,西洋火炮威力惊人,一舰横江,千帆不过。
  戚继光见势不对,当机立断,依山扎营,在向水一方以数千粮船结成环形水寨,抵挡魔龙号,陆上则深沟高垒,与仇石相拒。鸳鸯阵犀利无比,一连两阵,杀得贼军溃不成军。仇石恼羞成怒,抓来附近百姓,练成数百水鬼,结成水魂之阵,突入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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