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会更好 第23节
2013年5月,江西鹰潭。傍晚,夕阳的余晖笼罩着景区里千姿百态的奇石和幽洞。
青年舞台导演孟岑站在观景台向远处眺望,雨后初晴的天气让寨子上空的晚霞愈加壮丽,野杜鹃漫山遍野地盛开着。孟岑忍不住拿起手机,想定格这罕见的千佛丹霞美景。
景区的负责人何总陪在孟岑身边,滔滔不绝地讲解起他们景区的奇伟之处:“孟导您看,这就是我们当地引以为傲的名片,希望您在创作剧目时,一定要把这里的人文历史和自然特色展现出来,哦对,我们还有许多神话故事呢,希望能一起搬上舞台。”
孟岑脑海中已浮现起剧目首演的震撼效果,他胸有成竹地立下军令状:“您放心,我尽全力把咱们这台《大梦红崖》打造成国内顶尖的实景演出。”
四个月前,孟岑在北京接到了朋友薛子昌的电话,邀请自己来创作这部剧目。
薛子昌靠投资文旅项目发家,几年来投资的旅游小镇在全国遍地开花。随着他的商业版图不断扩充,自然有全国各地的景区主动找上门,请薛子昌的云海隆昌投资有限公司操刀,其中就包括这个位于江西的丹霞地貌风景区。
在薛子昌与风景区规划的蓝图里,项目总盘三个多亿,包括由云海隆昌投资有限公司为景区打造的“客家风情民俗村”的一条龙服务。此外,他还极力推荐景区推出一台文旅演艺剧目。
最初,风景区的负责人很不解:“有什么必要吗?费半天工夫搞一台唱唱跳跳的歌舞晚会,游客哪有那么爱看?”
薛子昌向他解释,文旅演艺可不是唱歌跳舞的联欢晚会,他还说道,一日游的游客们在美食餐饮这块花费不了多少钱,但假如他们愿意留宿一晚,其带来的衍生消费才会可观:“您想啊,游客们吃完晚饭看表演,看完表演去酒吧喝几杯,夜市的夜宵可以再吸引一波客流,次日白天还能留住游客购买纪念商品。这么一系列操作下来,衣食住行全方位的盈利指日可待。”
想达到让游客们留宿景区的目的,最重要的手段莫过于推出一台晚间演出的实景演艺。
就这样,薛子昌拨通了邀请孟岑的电话。两人说是朋友,其实只不过有几面之缘。
在薛子昌还没有成立云海隆昌之前,他曾和孟岑在别的项目上偶遇,当时薛子昌就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给孟岑介绍项目干。如今,薛子昌已在圈子里积累起丰厚的人脉和口碑,孟岑却还是籍籍无名,两人的差距越来越大。所以,孟岑收到邀约后受宠若惊,说自己资历还浅,恐怕辜负了薛子昌的好意。
但薛子昌却很不在意孟岑的名气:“资历浅怎么啦?现在的一级导演哪个资历没浅过?尽管咱们上回合作的时间很短,但你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相信你能胜任总导演。”
就这样,孟岑心怀感激,保证自当全力以赴。
按照业内的规定,孟岑及其团队将作为乙方与薛子昌的云海隆昌对接。所以这年5月,在薛子昌的牵线搭桥下,孟岑带领主创团队从北京赴江西进行了采风。
在经历了这场瑰丽奇伟的鹰潭之旅后,孟岑信心满满,并对提携自己的薛子昌十分感激,毕竟人生难得幸会伯乐,更难得与伯乐携手前行。
因此,孟岑在组建主创团队时动用了多年来在北京的人际关系,并邀请了他的恩师和业内大佬前来站台助阵。孟岑不想向薛子昌狮子大开口,所以千方百计地替薛子昌缩减预算。面对那些业内知名的主创时,孟岑赔笑脸、搭人情,硬是把各位主创的“市场价”砍成了缩水40%的“友情价”。
在做完这些后,孟岑向薛子昌出示了预算报价单:孟岑的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将会承包这台剧目的编创、音乐、舞美、服装和化妆等工作,而从前期创意策划到后期执行装台,孟岑总共的报价是450万,这已经是他无法再缩水的底限。
“450万?”薛子昌看着报价单喃喃自语,他既没有说成、也没有说不成。
隔了一天后,他才给孟岑回应,他说自己的经费也很紧,让孟岑能不能把报价再压一压。
孟岑左思右想了良久,最终在属于自己“导演费”的那一栏,把60万改成了10万。
合同顺利签订完成了,在这份委托创作服务协议中,详细规定了孟岑的公司作为乙方需要履行的义务:孟岑团队需要在8月底前提交这台剧目的完整剧本和舞美设计图,9月底前提交舞美方案施工图纸并完成设计交底,10月底前完成服装和化妆设计图,12月底前提交全剧音乐和主题曲的midi小样。
在合同签订后的第二个星期,首笔订金120万元就从云海隆昌公司划到了孟岑公司的账上,似乎是薛子昌要稳定孟岑的心。
其实从孟岑放弃导演费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决定赌一把:眼前的利益并不是最主要的,他更看重能不能通过这个项目一战成名,能不能有更深远的业内口碑和影响力。
很快,第一阶段需要提交剧本的期限到来了。在烈日炎炎的夏天,孟岑带着男编剧如期将第一稿剧本发送给了薛子昌。
薛子昌在反馈中确实流露出满意的情绪:“不错,整体挺好。只是第三篇章的剧情小高潮之前,能不能把婚嫁出阁这场戏做得更加...嗯,更加香艳一点?”
“香艳?”孟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对,香艳。要让观众们看得全身躁动,血脉喷张就更好了。”薛子昌略有遗憾地说道。
很快,在孟岑随后提交的五张关于第三篇章的舞美设计图里,这个场景就被画得极尽纸醉金迷。红绸与香烛的光影间,数位仅以肚兜遮身的女子扭动着腰肢,细腻的肌肤在月色下像雪般洁白。
“够香艳,但是不是有些露骨了?你觉得呢?”薛子昌在电话中犹犹豫豫的:“太情欲了,反而不是很有回味的层次感,咱们又不是色情营业场所。你还有没有别的创意?”
“不然咱们把主视觉变成竹林?有翠绿的竹林,也有薄雾般的紫烟。”
“竹林好,竹林仙风道骨。”薛子昌忙不迭地说,似乎很满意:“那你们就按照这版改。”
几天后,薛子昌看到了这版修改过后的舞美图,只见天高云淡,紫烟薄雾,竹林琴音。但薛子昌又吞吞吐吐了半天,嘴里啧啧啧的:“太寡淡了,这是要羽化成仙吗?一点商业的感觉都没有。”
“那我们还是用上一版。”
“但是这一版又比上一版更高级,你说该怎么办呢?”
孟岑试探性地说:“不然,我们再综合一下?”
“对,综合一下,既要香艳又要高级,在香艳中做出高级感。哦对了,第四篇章《魂归故里》那个场景也要改一下,现在的场景做得太悲壮了,来观看演出的观众应该轻轻松松的,这种悲壮和痛苦不吉利。”
“可是,你之前不是要求第四篇章催人泪下吗?让我参考《又见平遥》中走镖的壮士。”
“是要催人泪下,但不要悲壮,这里面的差别,你和你团队再好好感受一下。”
孟岑拿到修改意见后,把自己憋在屋子里抽了三天烟,他折磨完自己又去折磨编剧和舞美,要求他们修改剧情,让那群勤劳勇敢的勇士们打败风浪后凯旋回乡。
“大团圆,切记一定要大团圆。”孟岑再三向编剧嘱咐:“还有,不要死人。”
一周后,孟岑收到了编剧的修改剧本,但他已经没有欣喜和自信了。他反复读了好几遍剧本,但仍然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一遍遍地问编剧:“这版确实不悲壮了吧?”
男编剧抖了抖烟灰,语气里有些不屑:“悲壮个毛线,现在这些角色克服了人类的极限,整个基调已经主旋律到下一秒就能在舞台上唱《从头再来》。”
孟岑稍稍放宽心了一些,他已经魔怔到反复质疑自己曾引以为傲的艺术审美。
但是,当孟岑再次把剧本交给薛子昌后,薛子昌还是很不满意:“我看了好几遍,怎么没有死人的情节了?之前的商队不是会在风浪里落海吗?你们怎么删了?”
“因为你说过不要太悲壮。”孟岑小心翼翼地答道。
“是不要太悲壮,但是人该死还是要死。”
“有死亡不就意味着悲壮吗?这难道有区别吗?”
“怎么跟你说不明白?费死劲儿了。”电话那头,薛子昌的态度稍稍开始有些暴躁。
就这么拉了快一个月的锯,孟岑确实有些累了。数月前他收到过120万的首笔款项后,第一时间先期支付给了编剧10万和舞美团队100万,而剩下的那10万是公司缴纳的税款,自己则一分没拿。他原本想前期分文不取,只为让这部剧目成为业内有口皆碑的佳作,但通过这几个月的合作发现,他自己跟薛子昌根本不是一路人。
在舞美设计的工作室里,孟岑愁眉不展地抽着烟,这位舞美设计一针见血地说:“你想玩的是艺术,他们想要的是商业,谁都没错,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这个夏天,孟岑过得并不愉快。风景区的负责人何总曾专门来北京,找薛子昌和孟岑两方开过创作会,明面上笑呵呵的安抚调合两个人的关系,但实际每一句话都表达对薛子昌的偏向和支持。其实,孟岑很理解他的立场:毕竟是景区嘛,肯定会以能吸引眼球的盈利性和娱乐性为首要考量。
但是,薛子昌三番五次折腾个没完,把孟岑团队的耐心和脾气一点点消磨殆尽了。直到在秋天降临前,面对着薛子昌一次次提出的荒唐意见,孟岑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的作息昼夜颠倒,每天清晨睡觉前都会对着镜子拔掉蹭蹭往外冒的白头发。
就这么拔了不知多少根白发后,孟岑给薛子昌发送了一条留言:“我达不到你的要求了,不然你另请高明吧。”
这条赌气的信息发完后,孟岑竟品尝到一丝畅快。
那一整天,薛子昌都没有回复他的留言。直到第二天傍晚,薛子昌才冷冰冰地发来一段话:“看来你想解除合同,但解除合同也不是你随便说说就能解除的,一切要按照流程办。别忘了我们支付过你120万的先期款,这几天我们约时间,讨论一下怎么退款的问题。”
“是啊,还有120万的先期款。”孟岑突然惊醒,那120万已经全部支付出去了,拿什么来给薛子昌退款?难道要找编剧和舞美,把给出去的报酬再要回来?
孟岑苦思冥想半天后没有好办法,只能厚着脸皮去找舞美设计,并讲出了事情的经过。
好在舞美设计非常理解青年导演的难处,也支持孟岑的退出决定:“既然合作得如此痛苦,不干也罢,不然到首演前这一年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幺蛾子呢。只是,我们的团队也付出了几个月的劳动,费用肯定不能全退,但可以把劳动量折个价。”
孟岑感激不尽,只是心中也难免有失落感,毕竟忙来忙去几个月,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北京的秋风送来阵阵凉爽,银杏叶将大地染成了金色。深秋的蓝靛厂路美轮美奂,河岸边的树叶在水中交织成了油画般的倒影。
前段时间孟岑身心俱疲,这几天准备好好休养。他沿着河岸散步时,给一位作曲朋友打电话,问他今晚能不能陪自己喝两杯酒。
作曲朋友心直口快:“当然可以啦,前天薛导来北京挑主创,我还以为你们一直在忙呢,没想到你还有时间喝小酒。”
“薛导?哪个薛导?”孟岑以为自己听错了,皱了皱眉确认道:“薛子昌?”
“对,就是那位投资文旅的薛总,现在不是改叫薛导了吗?听说他要亲自创作这个项目,这两天四处托人介绍作曲,还问到我这里来了呢。我以为你是他的执行导演,难道你不知道他来北京?”
孟岑的心脏咚咚地跳了起来,说根本就不知道。
“哦哦,那我就不清楚了。”作曲朋友知道自己多了嘴,急忙岔开了话题。
银杏到了开花结果的季节,电线杆上贴满旅行社去香山赏红叶的一日游广告。尘归尘,土归土,人们都说秋天会迎来万物圆满。
第二天一早醒来,孟岑收到一封邮件,发件人是云海隆昌的企业邮箱号,而邮件内容很短:
“我不接受你们只退回30%的提议,如果你们不能退回80%的话,那我们法庭见。”
这一刻,孟岑的脑海里像过电影般浮现出一幅幅过往的画面。
——在最初薛子昌发来邀约时,孟岑曾推脱自己资历尚浅,并建议他们找一位业内德高望重的老导演坐镇,当时薛子昌的回复是:
“我们要给有才华的年轻人一个机会。”
——在孟岑第一次带团队去江西采风时,薛子昌曾当着他的面怒斥手下人,说他们给孟岑安排的酒店只是四星级,必须要马上换成五星级。从酒店住宿到商务车辆,薛子昌没有吝啬接待标准,给足了孟岑及其团队的面子,让孟岑对他更加忠心。当时,薛子昌向孟岑提了个建议:
“我希望你们回北京后,能尽快把合同签下来才好,我们的法务部很强大,合同不会有什么问题。”
——在开始创作以后,薛子昌三天两头让孟岑再出一版新方案,却又说不清楚这版方案的问题在哪里。逐渐的,薛子昌的手里积累起越来越多的方案,但仍然让孟岑马不停蹄地创作:
“不是让你修改,是让你出新方案。我也说不出哪里不好,总之你多出几版给我看看。”
——在双方的合作关系破裂后,薛子昌就没有再露过面。只是过了一个月,孟岑再次听业内人聊起他时,就变成了新的身份:
“听说薛总这次是薛导啦,要独挑《梦回红崖》的大梁。”
在满地银杏落叶中,孟岑顾不上散步了,急忙回家找出了那份合同。在白纸黑字的合同里,他终于看到了一条此前从未留意过的条款:
“如乙方的创作成果未能达到项目负责人已完成的其它作品的水平或未获得甲方认可,甲方有权不予支付款项,单方面解除本协议,并要求乙方赔偿给甲方造成的一切损失。”
在重新翻阅合同的过程中,孟岑越来越发凉,他的手指忍不住地颤抖,直到把合同往前一推,全身重重地靠向了椅背。
9月中旬的一天,晚八点的北京处在晚高峰的尾声。在芳草地附近街道的施工现场,随处可见临时的宣传口号,说“apec会议即将在京召开,保护蓝天白云市民人人有责”。
自上周起,市民们就听说北京将在明年举办亚太经合组织领导人非正式会议,地点设立在雁栖湖。如今虽然还有一年时间,但在倒计时一年的会议筹备过程中,北京的空气质量和环境问题再次被提上日程。
夜色中,芳草地某栋写字楼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加班的白领们结束了工作,互相告别着准备回家。
然而在大厅一楼的电梯旁,西装革履的顾天宇佩戴着工牌,安静地等待着当事人的到来。很快,一个男人走进了写字楼的旋转门。
“你是姜律师吗?”孟岑问顾天宇。
顾天宇急忙迎上去握手:“孟导好,我是天睿律师事务所的顾天宇,姜律让我在这里接您。”
在电梯里,局促的密闭空间内漂浮着阵阵焦虑的气息,顾天宇率先打破了沉默:“听说您是遇到了合同纠纷,对吧?”
“嗯,但事情的经过说来话长。”孟岑疲惫地说。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响起,19层到了。
“愿闻其详,这边请。”顾天宇带着孟岑走向灯火通明的会议室。
第32章 05、有人热带度假,有人潜水深海
北京的秋夜泛着阵阵凉意,在朝阳北路的一家酒店泳池边,拍摄团队布好了明亮耀眼的聚光灯,让泳池的水显得波光粼粼。今夜的北京只有五度,一位女模特身穿比基尼泡在泳池里,尽管她已经冷得发抖,但仍然在镜头前配合做出各种造型。四周的彩色灯球映在她手中的红酒杯上,折射出五光十色的霓虹光斑。
随着摄影师拍摄完毕,小助理们急忙上前给女模特裹上毯子,这位模特正是吴霜。
今天的客户是主打海滨度假的泳装品牌,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热带度假小高峰,品牌早早推出了新品。客户要成片要得急,没办法带团队赴仙本那搞场热带旅拍,只能把地点选在露天泳池。相比模特要遭的罪,客户给的报酬并不诱人,可吴霜接到通告时没有犹豫,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道:“我可以拍。”
吴霜上岸后裹着毛巾喝了几口热水,全身立刻充盈着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