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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会更好 第45节

  顾天宇低下头,打量着自己的全身。
  他衬衫胸口的扣子松了两颗,领口还沾染着烟灰的黑渍,因为无心刮胡子,下巴已冒出了一层尖锐的青茬,袖口外裸露的皮肤浮着一层分泌的油脂,就连曾经精心修剪的指甲也藏着一层污垢。顾天宇这才惊觉,自己竟如此狼狈。
  顾天宇抬起头,他用余光发现吴霜的嘴角竟挂着一丝讥笑。这种侮辱人的表情正是来自他深爱的妻子,这令顾天宇倍感挫败。
  顾天宇垂头丧气地问:“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还要去山东吗?”
  “那个申请国家艺术基金的剧目建组了,我要去采风。”
  “可是你4月不是刚采风完吗?怎么还要去?”
  吴霜像没有听到似的准备离去,但在告别之前,她冷冷地扔下一句话:“你今天遭遇的一切都是源自你的工作,怪只怪你自己不争气,别怪到我的头上。”
  吴霜离开后,书房的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连带着吴霜身上的香气一起消散了。
  第58章 13、求告三皇五帝,索要人间身份
  12月24日,冬季的寒风呼啸而至,但蓝色港湾却热闹非凡。
  早在12月初,蓝色港湾就开始宣传造势,称一场盛大的灯光节将在圣诞节前夕登场。从精雕细琢的音乐水景、到花团锦簇的空中森林,俨然要将这里打造成吸纳市民打卡的地标性场所。他们说,“平安夜来蓝色港湾,带你领略灯光璀璨的童话世界。”
  经过大肆宣传后,商区也确实收获了他们期待的流量。除了熙熙攘攘的游客外,还有大量慕名而来的媒体记者,他们将镜头对准一簇簇闪耀的灯带,准备一到圣诞节的零点就将这些照片发送到各大网络平台。
  12月24日晚七点半,正是《新闻联播》刚结束的时候,110指挥中心接到报警电话,称西四环万寿路某住宅小区内发生一起杀人案,死者是一对母子,而儿子则是刚满月不久的男婴。
  当时,颜宁刚在甜水园走访一起入室盗窃案的目击者,接到命令后便匆匆前往万寿路。当车辆行驶在好运街时,平安夜外出的人们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颜宁忍不住为糟糕的路况感到担忧。
  东三环灯火通明,不时有提着塑料桶的妇女和小孩穿梭在车辆之间,不厌其烦地向车主们询问:“平安夜吃平安果,老板买苹果吗?”
  颜宁等得心焦,急忙向谢海涛了解案发现场的情况。
  据说案发小区是万寿路附近某机电厂的单位宿舍楼,这栋名为鑫纺的老小区仅供在职员工居住。今晚的恶性案件发生于三单元401室,嫌疑人和死者是一对结婚四年的夫妇:男人名叫徐瑞民,平谷县人,现在机电厂就职;女人名叫于秀秀,河北涿州人,在北京无业,以个体户经营为生。
  报警人是四单元的一对退休双职工,男方还曾经在90年代末的全区教职工乒乓球比赛中获奖。这天晚上,他们吃完儿媳妇送来的烤鸭后,准备到附近的公园打打乒乓球,可正当老伴把吃剩的鸭架扔进垃圾桶时,突然发现了可怕的一幕:
  就在垃圾桶不远处,一团小小的身躯趴在沥青地面上,头部泡在血泊里,早已没了气息。
  “这么小的孩子,造孽啊。”这位退休职工惊呼完,急忙拨打120急救电话。
  很巧的是,在他与急救中心通话的过程中,他身旁的单元楼里传来一声声女人的“救命”。
  显然,接线员也听到了这声“救命”。
  15分钟后,派出所民警们赶到案发小区,并对401室破门而入,只见一男一女躺在血泊之中,早已失去了意识。女人的颈动脉有道十公分的刀口,已经停止了呼吸;而男人的左手腕鲜血淋漓,右手边还有一把家用菜刀,疑似作案凶器。
  由于鑫纺小区的住户都是机电厂的职工家属,警方很快将401室的信息摸排清楚。
  没过多久,颜宁终于赶到了现场,听谢海涛同步了警方最新掌握到的情况:
  “坠楼的男婴是徐瑞民和于秀秀的独生子,刚出生41天,还没有上户口。”
  在邻居和同事的口中,徐瑞民平日为人老实忠厚且寡言少语,没怎么见过他动怒;而妻子于秀秀只有初中文化,婚前在老家务农为生,婚后常在大红门进货摆摊,做些吆喝叫卖小零碎的生意。总之,这对夫妇生活朴素、勤俭至极。
  今年初,机电厂曾呼吁职工们无偿献血,尽管徐瑞民的体重低于平均值,但他还是献了800毫升。听说他在献血后生了场大病,前前后后搭进去3000多块钱,这笔医药费肯定不能报销,徐瑞民也没向单位计较,但他更加起早贪黑,像是要把这笔医药费赚回来一样。
  因为节俭,夫妇俩没有沾染不三不四的习气。无论吃喝嫖赌还是仇杀情杀,肯定和他们挂不起钩。
  随后,警方在对三单元进行走访中发现,402室的女邻居和徐瑞民是同部门的职工。
  听这位女同志说,平时她和徐瑞民两人经常结伴骑车回家。但今天下午四点多,徐瑞民突然说他先不回家了,“要去菜市场买些肘子,回家给媳妇儿炖着吃”。
  傍晚六点多,女邻居确实闻到四楼走廊内弥漫着浓郁的肉香味儿,估计是正在炖着肘子。她还隐约听见于秀秀哄孩子的哼鸣声,所以这位女同志并没多想。
  夜色渐渐深了,窗户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霜。
  在警方的询问下,这位女邻居还提供一条线索。她说在《新闻联播》还没结束的时候,她隐约听见401室传来吵架声。由于徐瑞民夫妇结婚以来很少吵架,所以女邻居心里犯了嘀咕,特意去听了听,正好听到于秀秀说了一句,“你要是不回去,我明天就抱着孩子回娘家。”
  “回去?她让徐瑞民回哪儿去?”颜宁问。
  “平谷呀,徐瑞民他爹在平谷务农,这一点科室的同事们都知道。他爸是农村户口,续弦了个外地的老婆。如果徐瑞民能把孩子迁到老家的户籍上,那孩子好歹也算北京户口。”
  “北京户口?”颜宁喃喃自语道。
  这位女邻居叹了口气,她说同事们都知道徐瑞民和他爹积怨很深,早就因为鸡零狗碎的琐事闹得恩断义绝了。就连徐瑞民和于秀秀结婚时,他爹都没来参加酒席。
  “如果徐瑞民不肯把孩子迁到他爸户籍下,又为什么不迁到女方家里呢?”
  “女方家是京外户口呀!为了孩子的教育,但凡能入北京户口,谁愿意迁到京外去呢?”
  “但徐瑞民又不肯开口求他爸,不是吗?”
  “唉,说的就是呢,看这一家搞得鸡飞狗跳的。”女邻居似乎早已习惯。
  听说自从夫妇俩因为孩子落户产生矛盾后,于秀秀就急了。这个脾气温柔的女人开始从早到晚骂徐瑞民是个窝囊废,天天撵他出门催落户去。徐瑞民没辙,只好找这群同事们借酒消愁,也动了给孩子上到河北岳父家的念头。
  “那他岳父没意见吧?”
  “听说他岳父的意思是落户没问题,但按规定,过了满月再落户的家庭要补缴一笔罚款。拖来拖去,拖得左右为难。”
  “为了一笔罚款,能迟迟不给孩子上户口?”
  “警察同志,你们不知道,这个小区好些老职工都有房子的产权,但徐瑞民进单位晚,只能租住在宿舍里,每个月还要给单位支付千八百块钱的租金。夫妇俩双方老人都务农,他媳妇儿又没固定工作,哪儿会有额外的经济来源呢?”
  这邻居说得也对,两个小时后警方已摸清了徐瑞民的社会背景:徐瑞民自从六年前入职机电厂后,他的户籍就落在单位的集体户口上。由于于秀秀的户口在河北,导致徐瑞民至今还保留着婚前的集体户口。
  在返回局里的路上,颜宁和谢海涛趁机打包了一份牛肉面,在车里边吃边聊。
  谢海涛聊起了最新的落户政策规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像他家的情况,孩子是在2003年8月7日以后出生的,想要落户北京就必须有住房证明。”
  “万寿路派出所那边怎么说?”颜宁问道。
  “说是在12月18号那天,徐瑞民的确去过户籍大厅,但民警给他的答复也是合乎规定的,说像他这样的北京集体户口,必须有房产证明才能让婴儿落户北京。”
  第二天的旭日蓬勃升起,冬季的暖阳带着消融冰雪的力量。
  12月25日,那些在平安夜通宵狂欢的年轻人开启了新一天的生活。蓝色港湾等各大商圈已经没了昨夜火树银花的繁华景象,唯有市政的环卫工人们收拾着满地狼藉的残局。
  这桩惨剧在一夜间传遍了机电厂,厂里的人事处主任一清早就在办公室里等候警方前来,他还记得,徐瑞民曾在12月11日来人事处求他帮忙。
  “徐瑞民希望我能替他向厂领导求情,让单位先给他过户一套房子。”主任说道。
  “为了给孩子办户口?”
  “对,他说孩子马上满月了,再不上户口就要变成黑户。等户口一办完,他就马上把房子还给单位。但是警察同志,这种事我们是不可能批准的。”
  在人事处主任后续的回忆中,这件事很可能是压垮徐瑞民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徐瑞民从此就受到了精神刺激:他要么是经常在工位发愣发呆,要么是意识不清出现低级失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偶尔会没来由地咧着嘴笑,光主任就见过两次。
  警方离开机电厂后一路向北,来到玲珑公园旁边的一家菜市场。按照402室女邻居的说法,徐瑞民在案发当天下班后就是沿着这条路线到菜市场给于秀秀买肉炖着吃。
  在菜市场里,颜宁和谢海涛拿着徐瑞民的照片走访了近20分钟肉摊,终于在靠西门的一个夫妻档屠宰摊有了发现。
  屠宰摊女主人的套袖沾着经年累月的血污,她认出了照片里的徐瑞民:“这人周六来过,我有印象。”
  据老板娘回忆,当时徐瑞民在摊前徘徊了半天:“他最初要买三斤肘子,都上完秤了又改口说要买两斤,我刚要给他切,他又犹犹豫豫着说‘还是要三斤’。”
  “他还说了些什么?”颜宁问。
  “还问我肘子怎么炖才更下奶,应该是家里有了小孩,要让媳妇儿奶孩子。”说完,老板娘熟练地切下肥肉扔到地上,很快有一只流浪狗摇着尾巴叼走了。
  老板娘的话为徐瑞民案发前最后的行动轨迹增添了一抹生动。当时徐瑞民提着一塑料袋小葱,在屠宰摊前心事重重地盯着老板娘给其他客人切肘子。直到两个客人都付款离开后,徐瑞民才上前小声地询问价格。
  “他蹲在旁边很久了,就像海鲜市场里蹲鱼虾蟹的人一样,只要看到海鲜一死就冲上去,以买‘死货’的便宜价格抢下那些还算新鲜的海味。”老板娘回忆道。
  对于徐瑞民的举动,老板娘早已见怪不怪,甚至还额外给他切了几两。
  等待切肘子的时候,徐瑞民还打了一通电话,听语气对方似乎是居委会,徐瑞民聊天时还提到过“血站”。虽然徐瑞民在通话,但他仍然目不斜视地盯着老板娘切肉的动作,好像生怕不留神就缺斤短两了似的。
  冬季午后的暖阳和煦,光线透过防雨棚照进潮湿阴冷的菜市场。那只已饱餐的流浪狗心满意足,趴在地面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很快,社区居委会也佐证了屠宰摊老板娘的描述,居委会确实在24号接到过三单元401室租户打来的求助电话,求助的内容也很稀罕,是询问北京哪里有地方可以接受“有偿献血”。
  “我们耐心地跟他解释,说为了遏制卖血行为,国家很早就执行无偿献血制度了,如果有献血的意向,其实无偿献血是一份献爱心的善举。”
  然而,居委会的答复显然不满足徐瑞民的期待。
  在和警方的后续交谈中,居委会还提到有关集体户口的更多线索。
  徐瑞民每个月的固定工资只有3200块钱,即便买南城最便宜的房子,也要全家不吃不喝25年。自从孩子出生后,街坊邻居明显听到他们夫妇的吵架次数变频繁了。
  “于秀秀总催着徐瑞民尽快落户,最后把徐瑞民催烦了、撂下一句‘你要是再逼我,我就去卖血’。”居委会的大婶说道。
  谢海涛从小在西城区长大,似乎离这种家庭的烦恼很远,他低声对颜宁说:“如果当初就给孩子落到女方的涿州老家,可能也就没这起悲剧了。”
  居委会的大婶们乐了,似乎在说谢海涛不食人间烟火:“哎哟小警官,夫妻俩一方是北京户口,谁愿意孩子一出生就送到京外去啊?哪怕冒着满月后要交罚款的风险,也想多试试一些门路的。”
  颜宁知道近年来公安部一直在推动户籍制度改革,但也知道在全国范围内推行的难度。他痛恨犯罪行为,但也惋惜徐瑞民此举的动机:“如果孩子变成黑户,以后会遭到歧视的。”
  常年深扎在基层的居委会大婶们饱尝人间冷暖,她们说,城里人和城外人之间好像隔着一堵“电网”似的,户口制度就是排斥外地人的导火索;但是,难道真的要除掉附着在户籍制度上的教育和就业等“特权”吗?好像并不行。就算真的能一刀切断与户籍制度纠缠的各类利益,难道“户改”就有彻底的出口了吗?
  当颜宁和谢海涛走出居委会后,不远处一群六七岁的孩子们睡醒了午觉,正穿梭在胡同里开开心心地玩游戏。按照就近原则,他们应该大多是附近翠微小学的学生。等到他们无忧无虑的几年时光过去,再按部就班的小升初、初升高,最终通过不同高校进入社会的大染缸,应该就是他们共同的命运。
  胡同里的大人们三五成群,捧着茶杯闲叙着家长里短。颜宁突然想起了徐瑞民,他好像从来没享受过这样惬意的午后时光。
  第59章 14、昔日河边晾马,今朝高楼广厦
  2016年12月31日,北京亮马桥。
  夕阳的余晖笼罩在亮马河上,冰封的河面倒映出清丽的浮影。沿着新源西里的河段漫步,街道两侧的灯带在夜晚斑斓耀眼。
  要论京城的水系,无论从长度深度还是流域面积考量,亮马河都不算是翘楚,但作为昔日皇家开设的御马苑,城市的发展赋予了它崭新生机:它不仅坐拥林立的使馆区,还毗邻燕莎蓝港等知名商圈,而朝阳公园则宛若一颗璀璨的明珠,为它的渊源妆点了传奇的色彩。
  这是2016年的最后一天,市民们都期待着今晚的新年倒数。
  颜宁听左家庄派出所的师弟说,这里很快就要进行一场浩浩荡荡的环境综合整治:从封堵开墙打洞到拆除违法建设、再到关停取缔无证无照餐饮,总之要把这条河打造成具有国际站位的风情水岸。
  同时,这也意味着伴随他们童年的景观将很快消失不见了。
  颜宁来到亮马河畔,他拨开石阶旁枯萎的杂草,坐在了岸边。阵阵河风涌来,在凛冽的冬季钻进他的衣领,他忍不住裹紧衣服,看向远方流光溢彩的风景。
  关于鑫纺小区12·24案的警情通报已经公布:徐瑞民因儿子落户无望而情绪波动,从401室亲手摔死了出生仅41天的男婴。于秀秀见此情景后精神崩溃,她冲进厨房拿起菜刀想与徐瑞民拼命,却被徐瑞民失手误砍向颈动脉。随后,徐瑞民畏罪割腕,被送往医院抢救五天后脱离生命危险。
  可能是“杀子”的悲剧较为罕见,这两天各大媒体平台的热点都是这则新闻。可惜今天是12月31日,几个小时后就将会有更为壮观的同城热点:蓝色港湾的灯光秀、世贸天阶的跨年倒计时、中华世纪坛的发光火炬塔、国贸cbd的新年促销打折等,而这个案子将随着2016年一起烟消云散。
  冰冻的河流映着璀璨的灯光,但这座熟悉的城市却渐渐变成颜宁陌生的样子。
  又是一年了,他的爸爸妈妈还好吗?他终于完成夙愿穿上这身警服,可却连他挚爱的家人都保护不了。
  颜宁还记得二十年前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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