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会更好 第99节
“对,那张四人照片。少年时,我误以为你对吴霜有男女关系的情谊,以至于我看到照片后一直麻痹自己,我宁愿相信是你和吴霜得到了父母的祝福、都不愿面对你欺骗我的谎言。”
袁良惊讶道:“在此之前,你竟然真的没有怀疑过我?”
“这么和你说吧,我10岁起就和你共同生活,到如今虚岁30岁了,这十九年的朝夕相处让我深信不疑。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怀疑过你吗?那张照片上,吴霜是十来岁的样貌,而你明显已经经历了青春期发育,怎么看都是快初中毕业的骨骼和长相。”
“你想到我来北京前还没有小学毕业,所以认定这张照片拍摄于我来北京之后。”
“聪明,我就是这么想的,毕竟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就知道你比同龄人发育得快。”
“明白了,那后来呢?你为什么动摇了这个想法?”
“你记不记得曾在1996年10月参加过一场迎国庆的朗诵比赛?跟大同市少年宫有关。”
“这都被你翻出来了。”
“所有关于你的事情,我都可上心了,我还专程去了一趟大同。如果我不认识你,我可能猜不出你现在的年龄,但能猜得出小孩子的相貌。1996年的袁良只有8岁,8岁是个什么概念?我8岁的时候还在掉乳牙呢。所以那张颁奖合影让我很困惑,虽然你的身体本来就发育得快,但再快也不是这个快法。”
“从那以后,你就怀疑我不是1988年出生的袁良了吧?”
“是的,但我没证据,因为仅仅证明你不是袁良没用,还得证明你是另外一个人。你知道吗?给孩子伪造身份比成人容易多了,在孩子还没有身份信息和社会关系之前,可以先抹掉另一个孩子的痕迹,这一招简直能偷天换日。”
颜宁说,他接下来去调查了“章燕霞”,从她惨不忍睹的尸检结果到她奋不顾身的献血经历,让颜宁逐渐意识到了事情的全貌:
石彩屏为了隐瞒身份,曾藏匿指纹战战兢兢度过了二十二年,最后却因输血这种风险极大的行为暴露自己的身份,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拯救她失血过多的亲生儿子。
说到这里,颜宁抬起头,郑重地说道:
“石赟,1986年出生,今年33岁。”
袁良的身体抖了一下,似乎这个名字已经离他很遥远了。他带着一丝小心翼翼,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石赟...”
颜宁继续说道:“‘赟’,文武双全的宝贝。石彩屏当年给你起名时,应该对你有很高的期许。”
接下来,颜宁把他在陵园的见闻原原本本复述给了袁良。他说他们童年时曾结伴去陵园扫墓,但如今王月娥的碑边已经野草疯长。
“我记得在你刚来我家不久的那年冬天,你自称去给王月娥烧纸而旷了课。现在想来,你竟然开始伪装的那么早;可你自从搬家离开我和姑姑之后,连装都懒得再装一次了。”
也难怪,亲情就是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斩不断的联系。对于在北京设有墓碑的王月娥,袁良能十年都不去祭拜一次;而对于连灵堂都未曾设立的石彩屏,却能让他在这秋夜的孤寒村庄里烧纸以凭吊哀思。
过了许久,袁良终于开口道:“我对不起你和姑姑。”
“‘袁良’,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你。我曾把你当做人生中最好的朋友和伙伴,这个‘最’字现在也不曾动摇。我对你的信任,就像锥心刺骨那么坚定。可以说,除了没有血缘,你在我心中与亲人没有一丝一毫分别。”
颜宁一步步向袁良走去,他回忆起了整个少年时期相伴成长的点点滴滴:春天的玉渊潭、夏天的什刹海、秋天的八大胡同、冬天的北海公园,颜宁童年时在这座城市的每一步成长,都带着袁良陪伴的烙印。袁良的出现,弥补了他幼年双亲离世的悲伤与孤独。而那两位母亲始于1995年邮储银行的缘分,又为这份友情和亲情增添了一道恩义。
说到这里,颜宁停在了他的面前,用发红的眼睛紧紧凝视着他:
“我真正的朋友——袁良,他在哪里?”
1999年11月深夜,宁夏石嘴山。
在西北秋冬肃杀的风中,石彩屏母子乘坐出租车飞驰四十多公里,向北武当庙雄踞的山峦一路逃亡。
寂静的山林包围在夜色之中,暗涌的风里夹杂着威严的警笛声。石彩屏不敢打开手电,而石赟在黑暗中渐渐失温。他的脚步越来越沉,最终重重地摔倒在冰凉坚硬的大地上。
石赟的心跳仿佛到了极限,他说道:“妈妈,我跑不动了。”
石彩屏一个巴掌扇了过去,扇得石赟眼冒金星。
石彩屏哭了,她的情绪到了崩溃的临界点,发泄着对坎坷境遇的控诉。她哭诉着两年前冲动杀人的懊悔,哭诉着抛尸时没能克服恐惧而遗落金戒指的粗心,哭诉着公安采集指纹后没当机立断出逃的软弱。
到最后,石彩屏哭着说:“天地之大,竟然容不下咱们娘儿俩。”
夜色中,巍峨险峻的山峰岿然不动,默默聆听着这对抱头痛哭的母子无助的呐喊。东面的银川平原坦荡辽阔,西面的阿拉善沙漠苍凉无垠。极目远望,这是一片松涛林海深盖高坡深谷的广袤天地。
就在这时,他们身边的灌木丛里突然发出一阵窸窣的声响。
只见那里是一团瘦小的人影,他惊惶失措,想马上逃跑。但可能由于蹲久了血液不通,他一起身就被石彩屏母子的行李箱重重绊倒。
倒地后,他带着哭腔说道:“阿姨,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石彩屏捂着手电筒打光一照,只见那是一个干瘦干瘦的少年,看着比石赟还要小两三岁。
少年被手电筒晃到了眼睛,他扑通一声跪下了,而他挎包里的东西也哗啦啦的洒了一地。
石彩屏让石赟控制住少年,她自己则捡起了地上的一堆证明:有四封盖着“北京东城”邮戳的信件、一份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复印件、一份户口页原件、一封字迹潦草的亲笔信等等。
石彩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哀求着答道:“我叫袁良。”
袁良说他是兰州人,要到北京去。此后路途漫漫,他一生都不会和这对杀过人的母子有任何交集。今晚一别后,他保证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过。
“你从兰州去北京,怎么会经过石嘴山?”石彩屏又问。
袁良说,他从兰州趁乱上了火车,到银川站时被乘务长发现是单独乘车的儿童,就被工作人员送下了车。无奈中,他听站前广场的票贩子说能从石嘴山的大武口站去乌海,那里有一班作为始发站进京的列车。票贩子还让他学聪明点儿,让他上车后就牢牢跟在一个成年人身边,这样能躲避乘务员的检查。就这样,袁良懵懵懂懂地乘坐客运车从银川站到了石嘴山。天已经黑了,他问了几次路,但还是不知道怎么从客运站去火车站。
冬季深夜的石嘴山无比寒冷,袁良寻着北武当庙的亮光走上山来,但他还没来得及去讨杯热水,就遇见了石彩屏母子逃亡的脚步。
“阿姨,您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保证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袁良说完,开始一下下地磕头,磕到头上破了皮。
石彩屏看着手中的户口页,上面显示袁良的出生年份是1988年。
她看了看这个出生年份,又转头看了看石赟的脸。石赟懵懂不知,眨了眨眼回望着妈妈。
这个时候,石彩屏又问道:“你家里人真的都离世了?”
“爸妈都不在了,不信的话,您可以看医院的死亡证明。”
袁良止住了眼泪,他说自从父亲癌症离世后,他们就和叔伯一脉不再有往来。而母亲去世以后,他曾想向她的姨妈王月兰求助抚养,但那位姨妈嫌弃袁良是个累赘,反倒是对他们一家三口的房子很感兴趣。后来,他姨妈见房子骗不到手,索性也撒手不管了。
在王月娥去世后两三年里,袁良正在长身体的阶段,却经常连一日三餐都吃不饱,幸亏有好心的邻居们看他可怜,时不时的接济他几顿饭。他说,王月娥生前就和王月兰的关系不好,这就是她宁可救助北京的胡丹阳、也不费口舌求助亲妹妹的原因。
袁良极尽委屈,想要博得石彩屏的一丝恻隐之心:
“阿姨,我现在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请您看在您也是个妈妈的份儿上,放了我吧。”
是的,她石彩屏也是个母亲。
她向山下望去,崖壁险峭,山峦跌宕。茫茫大西北的奇石巍树参天而生,在大自然中历经千百年而屹立不倒。人,在大自然面前渺小得宛如一粒尘埃。百年过后,沧海一粟的我们都要化作尘土和雨滴,源源不断地滋养着周而复始的生命轮回。
石彩屏闭上了眼睛,将袁良重重地推下了悬崖。
“走,你去北京,这一生再也不要回头。”
石彩屏把袁良的遗物全都塞给了石赟。这一刻,她亲手为他创造了一条看得到光明的未来。
第108章 39、伸出你的双手,让我拥抱着梦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让昨日脸上的泪痕随记忆风干了...”
在静谧的院落内,电灯投射下昏暗的光线。颜宁提议说放首歌听听,就找出了这首他们听过为数不多的港台音乐《明天会更好》。
“你也记得吧?这首歌在我们小时候可火了。1997年的小年夜,我发现我爸妈离世的那天晚上,街道上就在放这首歌。”
石赟还是靠墙坐着,但他已经跟着旋律哼唱了起来。颜宁坐在他的对面,递给了他一支中南海。
“抬头寻找天空的翅膀,候鸟出现它的影迹,带来远处的饥荒无情的战火依然存在的消息...”
石赟点上香烟,深深吐出了一口烟雾。
颜宁笑了,笑容就像他们18岁那年聊高考志愿时一般纯真:
“石赟,自首吧。”
石赟不再唱歌了,他狠狠吸了一大口烟,说道:“你知道的,我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没做。”
“就是让吴霜亲口向吴文雄和石彩屏道歉,是吗?”
“对,不然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就是你说的比9·9更恐怖的社会群体性事件吧?但是你也知道,我一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玉山白雪飘零,燃烧少年的心,使真情溶化成音符,倾诉遥远的祝福...”
石赟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你一直想知道我和吴霜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对吗?既然你退出了9·9的侦查,那我跟你说说也无妨。”
颜宁一愣,他没想到袁良竟然会主动交待。
这一晚,颜宁和石赟聊到了天际线露白,似乎是他们过去十九年间聊的最久的一回。《明天会更好》循环播放了一遍又一遍,而石赟的烟也抽了一支接一支。
直到天渐渐亮了,颜宁决定兑现他君子协定的承诺:
“天快亮了,你走吧。”
石赟有些意外。
这时,只听颜宁补充道:“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
石赟笑了,他的笑容和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并没有区别。他熄灭了最后一根烟,起身准备离开平房。
“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的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临出门前,石赟突然转过身,大喊道:“颜宁!”
接着,他像少年时期那样说道:“我一定会报答你和姑姑的。”
迎着清晨的第一缕朝阳,颜宁走进了分局。
这一晚,颜宁彻夜未眠。在回局里的出租车上,颜宁经过了魏公村小学,这里如今改名叫北外附小魏公村校区了,主校门也从西门变成了南门。那一刻,颜宁很想告诉石赟:操场和主席台好像还是原来的位置,但西南角的假山和凉亭都被拆了,就像他们的青春一样,再也回不去了。
颜宁一回局里就看到了申博文,听说他们也被折腾得一夜没合眼。
颜宁掏出一支警用录音笔,说道:“9·9的前因后果都在这里。”
午后,尹延森在办公室里对颜宁大发雷霆。
“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提前和局里汇报一声?那可是袁良!是咱们现在全力追缉的嫌疑人,你就这么放他跑了?你还跟他签什么君子协定?你用得着跟他签君子协定!”
颜宁默默承受着这些训斥,低声道:“您说的都对。”
“颜宁,举报人本来就说你和袁良存在利害关系,要是上面问到,我们要怎么保你?你现在只是被责令退出侦查,难道你不想留在公安队伍里了?”
几个小时后,专案组对那支警用录音笔里的内容进行了转化和归纳后,整理出了一份文字说明,其中包含了袁良是如何获得交通工具、如何被吴霜和穆氏兄弟夹击包围、又是如何遭遇那辆金色路虎紧急刹车导致追尾的全部过程。
不久后,申博文叩响了办公室的门,拿着材料兴冲冲地进门说道:“尹局,全都在这里了,请您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