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会更好 第102节
这天晚上,吴文雄和朱云爆发了自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朱云借着酒劲一件件脱着衣服,直到脱得只剩下一件背心。
在她白得晃眼的胸脯上,明显有一道鲜红的抓痕。朱云毫不掩饰,她大喊道:“要不是看你有北京户口,谁稀罕嫁给你!”
这个秋天,吴文雄心灰意冷了,这才意识到婚前同事劝他“谨慎”的金玉良言,却是悔之晚矣。
这段婚姻的感情基础薄弱,原本吴文雄就谈不上品尝了多少爱情的滋味,只是一个长期孤独的人看到一团火焰后头脑发热了而已。可现在的吴文雄终于明白,这一团火焰灭了。
吴文雄的心中还有一些责任感,他最终给了朱云两条路:要么收敛心性回归家庭,等到时机成熟找个正规工作踏实过日子;要么放她高飞,反正两个人在这段婚姻里都不快乐。
当朱云听到吴文雄提出离婚后,她反倒是突然变乖了。
那之后的两个多月,她又是勤快的收拾家务、又是做好一日三餐,似乎想让吴文雄回心转意。
冬天白雪皑皑,屋子里的电炉子暖和极了,他们偶尔会窝在沙发上各看各的画报,让吴文雄觉得日子一直这样下去也挺好。
可这样平淡的生活最终没能挺过1991年正月。
早在腊月时,朱云就说起了“台胞探亲”的返乡政策,听说台胞专柜需要一名外形姣好的女销售,她想去面试看看。
这听起来是一份正经工作,吴文雄并没有阻拦。
但是过完年后,吴文雄就感觉不对劲:什么正经面试还要在正月初五进行?而且会让朱云在春节期间喝得满身酒气回家。
吴文雄的猜测很快得到了工会同事的证实。在正月初七下午,同事说他亲眼看见朱云进了一辆欧宝雅特,而车子直奔建外新开业的中国大饭店。
事已至此,吴文雄向朱云摊牌了。
但是朱云半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她解释说,其实车里还有其他的姐妹,之所以去饭店也只是要见春节返乡的台商。
面对朱云的谎言,吴文雄并不那么愤怒了,他只是感到心力交瘁。
在经历了几天鸡飞狗跳的生活后,吴文雄向单位人事科提出了想要离婚的念头。
就是这时,朱云查出怀孕了。
1991年10月24日,朱云在海淀南路的妇幼保健院生下一个女婴。
面对这个意外降生的女儿,吴文雄终于知道慌了。他几番托人打听他们这种“夫妻户口异地”的家庭怎么给新生儿落户,也曾考虑过不然就把女儿的户口落到朱云的河北老家。但吴文雄一想到未来入托和入学时要缴纳的高昂赞助费,又听说医院给外地孩子接疫苗、吃糖丸的用药量会比北京孩子大的谣言,吴文雄迟疑了。
一眨眼两年过去,有人给吴文雄指了条正道儿。说是正道儿,其实就是钻法律的空子。
这个自称结过六次婚的男人喝着二锅头,向吴文雄讲起了政策:
“户管部门的规定是,夫妻离异后,只有一方再婚才能解决孩子的户口问题。你呢,先和她离婚并把孩子判给你,你再找个人结婚,孩子的户口就能落在北京。到时候新家庭再离婚,你不就能跟她复婚了嘛。”
这时吴文雄对复婚一事已经不关心了,但他确实觉得这是个办法。
于是在吴霜快三岁时,吴文雄回家和朱云商量起“假离婚”的事。
当时,吴文雄买了一台新电视,只见朱云正窝在家里看cctv3的《曲苑杂坛》。
吴文雄苦口婆心的说了好一通政策,但朱云听后只是淡淡说道:“折腾一通给孩子上了北京户口,到头来我还是落不了户。”
吴文雄发火了,他喊道:“这是你的亲生女儿吗?哪儿有你这么做妈妈的?”
这一晚,家中座机来了电话,朱云蹭地跑过来接听,吓得女儿哇哇大哭。尽管朱云低着声音,但吴文雄能听到她的语气极其好。
吴文雄急忙夺过听筒,只听电话里一位年长女人咋咋呼呼的说道:“不就是刚过哺乳期还溢奶嘛,你害羞啥?从香港来的黄老板说了,他就好这一口...”
“好你个臭老娘儿们!”吴文雄对着听筒喊道,他这一刻的愤怒已经到了顶点。
但是,朱云熟视无睹的坐在镜子前化妆,她身上只穿着一套内衣。
吴文雄堵住了门口,说道:“你今天要是敢去见那个黄老板,你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朱云没有说话,而是换上了衣服,她今天穿的正好是和吴文雄初次相识的那条红裙子。
朱云换完裙子后,微微扬起着头,说道:“我早就不想回来了。”
屋里,女儿被他们吓得直哭,吴文雄心如刀割,喊道:“那你当初干嘛要把孩子生下来!”
朱云冷冷地说道:“如果不生这个孩子,你不是铁了心要和我离婚吗?”
吴文雄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之前见朱云跪地哭求他不要离婚时,吴文雄还以为她是愿意好好过日子了,如今想来,估计是她跟外面的男人没断过,只等着哪位大老板说愿意娶她为止。
吴文雄问道:“所以,你把我这里当成了招待所?”
“知道就好,让开。”朱云说。
最终,吴文雄目送着朱云离开了,她的身影消失在了楼道里。她留给吴文雄最后一眼的就是飞扬的裙摆,就像他们初次相识那样动人。
这天晚上,朱云彻夜未归。
次日早晨,吴文雄就专门给妇联致电了,他说明了配偶刚过哺乳期的情况,并询问是否可以起诉离婚。随后,他又向单位打了报备,只等着朱云和外面的男人们厮混完回家后就离婚。
然而一天、一星期、一个月过去了,朱云再也没有回来过。
对于这种情况,吴文雄跑到了民政局,但对方说想离婚得有夫妻双方同时到场才行;吴文雄又跑到了派出所,对方说离婚请找民政局。
没办法,吴文雄只能先把离婚放到一边,去单位申请了长假。
车间主任虽然同意了吴文雄的申请,但他边签字边惋惜地摇着头,说厂子去年投入生产了一款无纺材质的鞋套和手套,在很多领域都能取代传统手缝针穿的传统劳保用品。他说吴文雄正处于业务评优阶段,今后在工作上必然大有作为,现在就退出研发生产实在可惜。
但是,吴文雄一心想要照顾这个女儿,他无怨无悔。
吴文雄对女儿倾注了全部的心思和呵护,这才意识到女儿还没有名字。由于她出生时正是霜降那天,寒风落叶、万物凝霜,吴文雄就给她取名为“吴霜”。
就这样,到了1996年秋天,吴霜已经五岁了,却她仍然还没去托儿所。相比入托,吴文雄更焦心的是入学。
于是在这年年底,吴文雄专程回到了自己户籍所在地的东城,去派出所询问了民警。
当时,民警向吴文雄普及了1987年《民法通则》的规定,说对于这种配偶下落不明的情况,他确实可以单方面起诉、法院也应予离婚。只是公民下落不明的认定,在法律上规定需要满至少两年。
要说朱云在吴文雄生活中彻底消失,那肯定是满两年了。但是民警耐心解释道,公安机关虽然可以出具当事人下落不明的证明,但对于朱云这种住所地与居住地不一致的流动人口来说,她的证明得由她户籍所在地的公安机关出具,也就是朱云的河北老家。
然而,当年结婚结得仓促,吴文雄对朱云的情况两眼一抹黑。别说她户籍登记的地址还在不在,吴文雄就连她父母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更不用说找村委会和当事人近亲属作证。
吴文雄苦苦哀求道:“天下公安是一家,您就不能通融通融吗?反正都是公安机关管理着户籍,何必舍近求远呢?”
民警当然婉拒了他的请求。随后,吴文雄又想到了用死亡证明来离婚的方法,他向民警问道:
“那能宣告她死亡吗?我听说针对下落不明的人是有这种政策的,反正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总不能让我们这些百姓空守着一个户籍上的‘已婚’的名头,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吧?”
“您这种情况,在起诉离婚时还需要向法院证明她下落不明满两年呢,更不用说申请宣告她死亡的先决条件就得满四年了。更何况您也说了她是离家出走,又不是遭遇了什么重大人身安全事故。”
吴文雄听得心急如焚,他说他跑过很多趟派出所了,之前一直没有为难过警察同志,但如今孩子大了,他实在等不下去了。
“我可以走北京的法院,但起诉后等判决书生效还要经过好多特别的程序呢,您刚才不是说了吗?您也是个孩子的父亲,就不能体谅体谅我们做家长的心情吗?”
民警被纠缠得没有办法,他的脾气可能是冲了点:
“我能体谅,但我行不了这个方便。”
这一天,吴文雄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游荡。他白天为了来办事,特意哄吴霜让她自己在家待着,这肯定不是长久之计,但吴文雄又不甘心空着手回家。
吴文雄又冷又饿,他不知不觉穿越胡同走到了东直门南小街,恍然发现前方正是他童年时居住过的海运仓。
如今,这里还是一片饱经沧桑的残旧平房区,但他一抬头就能看到周围的楼房拔地而起,直奔天际线。
听有些人说,1995年1月外汇券就已经停止流通了;但更多的人说,未来的趋势是北京的房价会涨得比天还高、拿北京户口会比大闹天宫还难。
吴文雄后来才知道,几年前买下他爸这套平房的是个广东人,那个人高高兴兴的交完契税去办房地产权证了。这套老平房现在还没有人住,似乎那个广东人买来也根本不是为了住的。
就在这时,吴文雄突然留意到了胡同里贴着的牛皮癣小广告。在“重金求子”“高薪诚聘”“激情热线”等小广告中间,还有一张“代办户口。”
吴文雄站在小广告前,久久都不忍离去。他今天才明白,这四个字为什么会对朱云有着如此神奇的魔力。
吴文雄情不自禁地端详着,并记住了那串7位数的电话号码。
第110章 终·02、洗清百年耻辱,跨越世纪新篇
“跨世纪,这是一个蕴含着多么重大而深刻历史意义的字眼,又是一个多么令人神往和振奋的口号!为着胜利跨向新世纪,我们党制定了宏伟的规划和纲领,我国人民正是在贯彻实施的奋斗进程中迎来了1997年。人们为1997年的到来而欢腾,也为1997年的事业发展而思考。年年迎新岁,岁岁不一般。”
12月31日,北京迎来了1996年的最后一场雪。
这个元旦,慷慨激昂的献辞让全国群众洋溢起如火如荼的奋斗激情。《东方时空》专门制作了元旦特别节目,派记者赴香港、北京、上海、三峡工地和新疆吐鲁番采访了欣欣向荣的大好河川。
记者说,预计1997年将有4900万来中国访问观光的国际友人,公安部特别规定,让大多数城市的人们在25天内就能拿到护照。更重要的是,香港回归将洗清百年耻辱,它必将吸引全世界的目光。香港国际展览中心正紧锣密鼓的施工,希望早日准备好迎接那一场举世瞩目的盛事。
元旦刚过,吴文雄来到了派出所户籍科。
他对民警说要给女儿落户,同时附上了相关材料,其中有一份离婚证、一份由河北某地居委会落款的居民下落不明书面证明、一份公安机关出具的公民死亡证明,还有一份与北京东城区某银行女柜员的结婚证。
负责受理的年轻民警叫颜振农,他看到这些材料后就猜到了又是桩屡见不鲜的“假离婚”。但他不动声色地接收了吴文雄的材料,通知他先回去等消息。
吴文雄心里既激动又不安,他想既然民警接受了材料,就说明这事有戏。当年,家里的外汇券都随着朱云的离开而消失了,吴文雄又被“代办户口”的这群人榨干了几乎全部积蓄。
但如果这些假材料能把吴霜的户口落下,他就算倾家荡产也值。大不了就像唱给在国企改革中下岗职工的那首歌一样,“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吴文雄就这么等待着,等过了腊八、又等过了大寒。这段时间,湖南卫视上星播出、克林顿就职美国总统、安南就任联合国第七任秘书长。直到腊月二十,吴文雄终于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
那天下午在派出所里,颜振农给吴文雄留了体面,只说这些材料需被扣下集中销毁,并没有直接揭穿他造假的事实。
吴文雄感到天旋地转,他求爷爷告奶奶好说歹说,还是被民警们请了出去。
派出所门口聚集着社会“众生相”的缩影:他们有的情绪激愤,痛斥社会对于刑满释放人员的歧视与不公;有的忧心忡忡,悔恨不该轻信下乡前打保票会恢复户口的办事员。
吴文雄穿过这群耷拉着脸的人群,走向了前方的路口,他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就在这时,吴文雄发现不远处有一辆黑色的奔驰小轿车,旁边有一位女人用大哥大打电话,女人烫着时髦的大波浪卷,正沾沾自喜的炫耀着她的“丰功伟绩”:
“您这关系是真硬,办下来的假银行流水和准生证就是好,连那群户籍民警都被骗过去了。”
吴文雄气不过,狠狠盯了那个女人一眼。他们都是花钱办户口,怎么那个女人就能落地生根,到他这里来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吴文雄在路边抽了根烟,偷听到了女人花钱办假证的前因后果。吴文雄转头到文具店写了一封举报信,塞到了派出所的传达室。
第二天中午,吴文雄哄完吴霜后又来到了派出所附近。
冬天,光秃秃的树木枝桠上挂着鸟窝,树下有一辆卖面茶的小推车,正散发着炒芝麻那诱人的焦香味。
吴文雄端着碗,趁着烫劲儿吸溜着热腾腾的面茶,一碗吸溜完,他全身暖融融的。
这时,那一辆奔驰小轿车又停到了派出所门口。
吴文雄急忙跟了进去,远远就听到那个财大气粗的女人痛骂公安道:“你们凭什么伪造我女儿的出生证明?我提交的材料是真的,你们凭什么给我换成假的?凭什么不让农业户口转非农?凭什么不让外地户口落北京?呵,首都北京,好大的气派!”
闹归闹,沈丽菊最后还是被灰溜溜地请了出来。
街道上,一辆黄色面的慢悠悠地驶过,不时还有自行车的电铃声。几个大爷在街边架着小桌子下象棋,偶尔有警车走街串巷,扬声器里循环着“支持计划经济、收容无业游民”的广播。
吴文雄偷偷看到,沈丽菊果然又拿出大哥大向“高人”诉苦。但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原本气急败坏的沈丽菊突然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