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旧邻搬走,新邻加入,姜家一直没动。
在偌大的北城,单论资产,姜家只是中层,却是少有的清贵。
姜家祖上是大儒,家境富硕,却历代衰败,到姜茉爷爷那辈开始经商,稍有起色,姜商元这一辈曾扶摇直上,只是没几年光景,又走起下坡路。
姜茉到姜家院外时临近中午,隔着一段距离,姜商元坐在轮椅上,正由人推着在院子里晒太阳。
春节仿佛是北城冬与春的分界线,姜茉离开北城时冬雪初歇,春节过后回来,天气霍然转暖。
上次见面还是去年秋末,当时姜商元躺在病床上,人虽没什么精神,脸上却是饱满的。
一个冬天不见,他的手指干瘦,指甲苍白没有光泽,脸颊两侧塌陷进去,白发中偶见几根黑丝,整个人枯如干柴,仿佛老了不止十岁。
姜茉眼眶发烫,站在院外没动。
有幼童在她背后笑着跑过,留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姜商元回过头,一眼看到她。
愣了一瞬,苍白的面颊上窝起一个微笑,姜商元招呼她,“茉茉,快进来。”
一句“爸爸”被她压在喉咙里,酸涩充斥到鼻腔,姜茉轻轻吸了下鼻子,走进去。
姜商元看向她身后,眼底划过失望,“没带行李回来吗?”
微风徐徐,已带了三分春意。
姜茉走上前,努力弯起唇角,“今天回来看您。”
不是没看到姜商元眼底划过的失望,只是她知道,姜商元这句话的背后,必定包含了对祁静云的某种让步,她感激姜商元对她的养育之恩,不想再欠下太多,也不可能假装无事发生地再回到这个家里。
姜茉让阿姨去忙别的,自己推上姜商元慢慢转,问他身体情况,问他在吃些什么药,问他去医院复查时间。
院子里几个年轻花农在花园那头忙碌,有男有女,都是全新面孔。
今天天气极好,阳光下腊梅树枝肆意伸展,枝头丛生的黄色花苞簇簇绽放,姜茉将姜商元推到一棵姿态古雅的腊梅树下。
春风浮动,暗香盈盈,姜商元仰着头,望着一枝腊梅,久久后忽地开口:“你妈妈最不喜欢北城的冬天。她说啊,北城的冬天太冷,手脚总也暖不过来。”
姜茉有片刻愣神,接着低下头。
陷入回忆里的老人目光悠远,长久地叹息,那声音像怀念,像惋惜,又像一切归于尘土后的平静,“那一年,她挨了一整冬,我以为她会留下,没想到冬末时她还是走了。”
望着姜商元佝偻着的脊背,姜茉的心脏像被泡在苦丁茶中,苦、涩、憋闷、委屈一股脑儿地涌上来,小时候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姜商元把她接回来时,一并买下了她和沈云笙住过的小院,那之后,便再也没提过沈云笙。
北城对她来说是新家,新环境,起初那一年,她总是睡不好,她会对姜商元说自己想妈妈,姜商元那时轻轻拍着她的背,给她擦干眼泪。
有一次她的玩具被姜檬抢走,晚上她抱着沈云笙的相框睡着,第二天肿着眼睛起床,急急忙忙去上学,放学回到家时,相框被摔到地上,玻璃碎了一地,里面沈云笙的照片飘出来,破了一道很长的口子。
祁静云说是家里阿姨打扫时不小心,已经被辞退了,刚出差回来的姜商元看着这一幕,什么也没说。
之后,她将有关沈云笙的一切全部收好藏好,也没再提过。
那时她以为姜商元有了新的家庭,不提沈云笙是迫不得已。
现在仔细回忆,姜商元对她是真的好,可就算是私底下,也从来没有主动问过她们母女以前的生活。
像是那些原本就与他无关。
原本就与他无关。
姜茉眼睫颤了下,心里陡然发冷。
她看向姜商元,喉咙酸涩难堪。
她想问他,是不是从最开始就知道她不是他的女儿。
想问他,为什么要把她接到姜家。
第9章 夜晚 下蛊
“姐姐!”
一个五六岁模样的男孩从别墅内飞快跑出,一把抱住姜茉腰,仰起一张俊俏的小脸看她,童声脆响,“你可算回家啦,我可想你了!”
姜桐一身儿童西服,领结打到一半,歪歪扭扭地挂在领口上,他看向左右,失望地抬起头问:“jan呢?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姜茉被他抱住的身体一僵,缓慢地揉了下他头,还没来得及回答,祁静云跟在姜桐身后出来。
她一身灰色小香风,头发盘在脑后,整个人温柔干练。
祁静云抬手唤姜桐过去把领结打好,接着朝姜茉露出微笑,“姜茉回来了,进来吧。”
她笑容温婉,仿佛寒假伊始那个咄咄逼人把姜茉赶出去的人不是她。
进门台阶处新铺了无障碍通道,姜茉推着姜商元上去,进了门,姜商元杵了拐杖,姜茉扶着他瘦骨嶙峋的手臂往里走。
房子里和她离开之前相比没有太大变化,午餐依旧像往常一样丰盛,她爱吃的饭菜摆在眼前。
姜茉却索然无味。
这顿午餐沉默而漫长。
接近尾声时,姜桐的钢琴老师到了,姜桐被领上楼,没多久,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从楼上倾泻而出。
姜商元放下筷子,叫了一声姜茉,姜茉放下筷子端坐好。
她知道,一场事关她未来生活的谈话要来了。
手术后,姜商元瘦了很多,胃口也小,骨头被皮肉包裹着,整个人苍老倦惫。
他声音温和,带着明显的疲态,“我和你祁阿姨商量好了,你以后住家里,还像原来一样,你依旧是我的女儿。”
祁静云坐在姜茉对面,脸上的笑意在姜桐上楼后就隐去,此刻低着头,下颌紧绷没说话,算是默认。
“不用了,”姜茉收回目光,转向姜商元,“谢谢您和姜家这些年对我的照顾,养育之恩我会慢慢回报。”
她弯起唇角,“这次是回来看望您,再取走我妈妈的遗物。”
姜商元唇角动了动,他知道姜茉性格里的倔强,也不指望一句话就能劝动她,还是说道:“你现在正是进修学业的关键年纪,专业又需要深造,留在家里,不管哪一方面,我都能照顾你。”
“您过去已经照顾我很多,”姜茉仍挂着笑意,垂下眼睫,声音慢慢低下去,“我不能再让您费心。”
“你是云——”
“啪”的一声,祁静云将筷子重重撂到桌面。
姜家现在形势迫人,天天被架在火上炙烤,让姜茉回来吃饭,吩咐阿姨准备姜茉爱吃的菜肴已经是她窝着火气在做,现在姜茉不想回来,而姜商元寸寸相劝,再想到姜茉惹下的麻烦,祁静云再也压不住心头怒火。
她在家里代人做主惯了,此刻也不想多费口舌,面向姜茉直言:“姜茉,你想报答姜家的养育之恩,很简单,去跟成元东道歉。”
“静云!”姜商元低喝,“说好不提这个!”
“你看她把姜家害成什么样子!马上到手的投资都被她毁了!”
“那是你太急。”姜商元说完掩唇咳嗽起来,空洞的咳嗽声在胸腔内震动,瘦削的肩膀随之起伏。
被护在身后的熟悉感令姜茉心里泛过一阵酸意,那些想问的话被她暂时咽回腹中,她站起身去轻拍姜商元后背,姜商元止住咳嗽看向祁静云,“我早就劝你步子不要迈得太大。”
接二连三的否定令祁静云颜面尽失,心里更是发颤发冷,她坐在两人对面,缓缓喘了口气,声线归于平静。
像是完全冷静下来后陈述功过罪名。
“富贵险中求,你一直墨守陈规,照你的做法,姜家交不到姜桐手里就没了。是我搭上成家,是我争取投资,”祁静云转向姜茉,“你那一巴掌,毁了第二天的签约,也毁了姜家。”
姜茉抬起头,唇角勾起弧度,“你搭上成家,为什么要拿我去换?”
祁静云语气和缓,有几分温声细语相劝的意思,“不是拿你换。成元东见你第一面就说喜欢,以后你嫁进成家,身份、地位,什么都不用愁。”
“既然成家这么好,那你怎么不让姜檬嫁过去?”
“檬檬才十八岁。”
“那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在我二十岁的时候就给我找了一个好归宿?”姜茉勾唇冷笑,“便宜让我这个外人占了,多不好啊。”
祁静云被顶得说不出话。
姜茉看向祁静云,又笑了,神色中全然没有往日的柔软。
她语气随意,像是接下来说的事情无关自己痛痒。
“成元东虽然是个人渣,可比您诚实多了。他说光道歉可不行,我要陪他睡一晚,再让他打回来那一巴掌,那份合同才能照签,要是多睡几晚,他还能为姜家追加投资。”
有些事情粉饰太平,肮脏的目的藏在交易背后,以维持住面上那一点道貌岸然,其实各怀鬼胎,且心知肚明。
今天最赤.裸最丑陋的那一面被姜茉直接抻到明面上,仍然如一颗重磅炸弹带来的巨大冲击,祁静云咽了咽喉咙刚要解释,刚平复的姜商元愣然,胸口起伏,紧接着又剧烈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