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而银龙用残存的身体盘踞在废墟上,锋利的龙爪轻易地拨开了焦黑的墙体和瓦砾,直到拨开那根木柱,他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
  一截烧焦的手臂出现在了废墟之下。
  银龙的身体强烈地震颤了一下,庞大的身躯却如一片轻飘飘的树叶般,是那么地摇摇欲坠。
  短暂的凝滞后,他突然疯狂地刨动废墟,直到清晰地露出整具焦尸。
  白光闪烁,银龙化作身着道袍的少年人,从废墟上跳了下来,跪在了焦尸面前。
  吸收地气消耗了太多法力,这具化身已然变得面目全非了,他俊秀的面孔只剩一半,另一半露出了森森白骨,手指缺失数根,肋骨和五脏六腑也有大半不翼而飞了,整个胸腔都是凹陷下去的。
  他伸出手,指尖颤得厉害,很轻很轻地碰了碰焦尸的边缘。
  “哗……”
  早就被烧成齑粉的焦尸只是稍一被触碰,就整块化成了粉末,少年瞳孔骤缩,怪物似的脸孔流露出了怪异骇人的神色,既像是慌乱,也像是心痛至极、快要落泪的表情。
  -
  皇陵上空。
  云月观的弟子们自然能看到行宫燃起了大火,心里也很焦急,可剑阵尚未封存地气,他们无法赶去救援。
  如果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擅自离开,剑阵就将毁于一旦,届时地气将会凶猛地反噬,彻底爆发出来,不仅是行宫,整个上京都会笼罩在火海之中。
  一切就全完了。
  所以他们不能动,只是个个心急如焚地望着行宫,希望他们能尽快赶去救火。
  而他们没有看到,观主谢殊的脸色突然变得灰败下来,继而喷出了一口鲜血。
  “啊,观主!”
  距离谢殊最近的弟子发现谢殊吐血了,一下子慌了:“观主,您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弟子……”
  “别动!”
  谢殊厉声呵斥,凌厉的眼神将弟子死死地钉在原地,令人遍体生寒。
  他断断续续地咳出了许多血,染红了洁净的道袍,哑声说道:“专注,静心。”
  “继续结阵。”
  更多的鲜血从他的唇角边滑落,他的眼眶也渐渐被血丝填满,虽然告诫弟子们要静心,可他的情绪已经彻底失控了,沸腾的血气破坏着他的经脉,连他的毛孔也开始渗血,很快他便成了一个血人。
  谢殊知道自己应该冷静下来,控制住体内游走的妖力,这样才能派遣出化身,至少还能为绮雪守住遗体。
  可他怎么冷静?仅仅是站在这里,他就已经痛苦得无法呼吸了。
  他的眼前反复交替浮现出这两幕:鲜活的、充满生机的、微笑的绮雪,和那截被他碰碎的、化成灰烬的手臂。
  后悔吗?
  他悔恨至极。
  他无法停止责问自己,为什么他没有亲自赶去行宫,为什么只是派出化身去保护绮雪?
  如果是本体的速度,一定能赶在宫殿倒塌前将绮雪救出来,可他没有这么做,他选择留下来镇守剑阵。
  他坚守剑阵,除了保护所有人之外,最重要的意义就是保护绮雪,现在其他人还活着,绮雪却死了,他这样选择的意义是什么?
  全都是他的错。
  是他选错了,他没能保护好绮雪,绮雪的死都是他的责任。
  天定姻缘。
  天定姻缘……
  他又怎可与绮雪相配。
  -
  冲天的火光将晦暗的天际染红了半边。
  山顶,玄阳抱着昏睡的绮雪,清秀的面容绽放出淡淡的笑意。
  他垂下眼眸,轻点绮雪的鼻尖,绮雪因为用神识操纵傀儡,消耗了太多精力,一时半刻不会醒来,也就无从得知贺兰寂纵身赴入火海的那一幕。
  自然,这将成为一个秘密,他不会叫阿雪知道。
  玄阳温柔地抱起绮雪,笑着对绿香球说:“来,站到我肩上,我带阿雪和你回大荔山。”
  绿香球向玄阳道谢,拘谨地站上了玄阳的肩头,玄阳瞬间化作一缕青烟,消弭于无形。
  下一刻。
  他们出现在了大荔山的神祠之中。
  第111章
  绿香球只觉得眼前一花, 还没感觉怎么样,就惊奇地发现周围的景色变了,他们竟然在瞬息间回到了大荔山。
  傍晚时分, 茂盛的草丛中传来动听的虫鸣,神祠幽寂清净,萦绕着淡淡的香雾,庄严肃穆的神像垂落眼眸,怜悯慈悲地注视着万物。
  时光如若静止,一切都和绮雪离开的时候别无二致,没有任何改变。
  绿香球赶紧从玄阳的肩头跳了下来, 玄阳微微一笑,怀抱着兔团,抬头望向自己的神像, 更准确地说,那是“山阴娘娘”的神像,而他这具化身的形象几乎无人知晓。
  玄阳一手抱着兔团, 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挥动,神像的外观立刻发生了改变, 从柔美的女子化作高挑的男子,正是玄阳自己。
  玄阳温和地对绿香球说:“日后,你们须以‘玄阳’的名号祭拜我,阿雪是我的神妻、未来的‘圣后’。在我们完婚前, 你们应当雕出阿雪的神像,与我的神像并排而立,他将和我一同接受天下妖族的香火供奉。”
  莫非圣君的意思是……阿雪也要成神了吗?
  绿香球内心震动,暗暗地为绮雪狂喜起来,大声应道:“是, 圣君,弟子这就去办!”
  说罢,她就拍着翅膀“嗖”地飞了出去。
  她离开后,玄阳指尖轻点,带着兔团来到虚无的幽冥之中。
  随着他意念的转动,一座座庞大华丽的宫殿自虚无中拔地而起,如绵延不绝的黑暗山脉。
  他步入主殿,将兔团轻轻地放在柔软的床榻上。
  这里寂静,幽暗,无声无息,很适合休憩,以及……藏起他的珍宝。
  “睡吧。”
  玄阳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兔团柔软的皮毛,眸中含着浅浅的笑意。
  “在我身边,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害怕……”
  “做个好梦,阿雪。”
  -
  地火持续燃烧了整整一昼夜,直到翌日,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才终于止息。
  大火将行宫焚烧殆尽,贺兰寂被云月观的弟子紧急送往苍山救治。
  他伤得很重,陷入了昏迷中,几乎丢了大半条命,全靠丹药吊着不死。
  谢殊在压制住地气后,第一时间便是为贺兰寂施救,经他出手,贺兰寂的命是保住了,但他的双手也彻底废了。
  他的手掌与小臂化作了灰烬,只剩下两截光秃秃的大臂,脚掌没了皮肉,露出森森白骨,身上到处是血洞,失血极多,流干了全身大半的血液。
  在施救的过程中,谢殊不得不又斩掉贺兰寂的半截大臂,如此一来,贺兰寂日后服下灵药,双手还能重新长出来,否则断口被地气持续侵蚀,就再也长不出来了。
  不过这种断肢再生的灵药必须以贺兰寂自身的血肉作为药材,以他现在的身体,根本不能剜去更多的血肉,否则他就真没命了,必须静养至少两个月才能炼药。
  贺兰寂的伤势稳定后,谢殊重新回到了行宫。
  他要为绮雪殓尸。
  遗留的废墟变成了一片漆黑的焦土,残存的地气不时窜动,燃起点点火星,又迅速熄灭。
  谢殊踏上焦土,洁白的道袍沾染着斑斑血迹和黑色的灰烬,黑发凌乱,面孔也沾着血。
  可他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狼狈的外表,麻木的大脑只装着一件事:绮雪还在废墟里等着他,他必须带他回去。
  他不能留绮雪在这里,让他曝尸荒野。
  他重新回到废墟上,法术的光芒缓缓流转,封存了这片土地,否则有风拂过时,就会带走绮雪,吹走这捧很轻很轻的灰。
  谢殊垂下眼眸,视线落在干枯的焦尸上,眼珠仿佛被骤然刺痛,传来尖锐的痛楚,令他迅速闭上了双眼。
  只是看一眼,就这么一眼,他就几乎情绪崩溃,胸腔如同遭到重击,痛到无以复加,呼吸都带着浓郁的血腥气。
  他伫立良久,却难以弯下自己脊梁与双腿,跪下来为绮雪收尸。
  直到装殓遗骨的这一刻,他才惶然地发现自己无法接受绮雪的死亡,哪怕事实就摆在他的面前。
  他被自己的错觉蛊惑了:似乎只要他不睁开眼睛、不弯腰触碰那些灰烬,他就可以从噩梦中醒来,看到绮雪鲜活可爱地站在他的面前。
  两种矛盾的念头交织在他的心间,缠绕着他的心脏,令谢殊心如滴血。
  一面,他知道自己应该尽快为绮雪殓尸,为他办丧事,让他入土为安。
  另一面,他又拒绝承认绮雪的死亡,似乎只要他什么都不做,这一切就都是一场梦,他就不用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谢殊在废墟上伫立了整整一日,从天色将亮到夕阳西下,他只是沉默安静地注视着废墟,如同一尊僵硬的石像,静静地没有任何动作。
  有弟子上前询问他是否需要代为殓骨,却全都被谢殊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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