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人家[年代] 第21节
孙大娘摇摇头,“小韵很少收到包裹,上次收到……”她想了想,“还是74年,采采刚出生,沪上寄来的,两袋奶粉、两瓶麦乳精、一个包被,一厚一薄两套小儿衣服。”
褚辰听得一怔:“采采哪天的生日?”这包裹跟昭昭出生时,姆妈寄来的一模一样。
孙大娘:“6月15。”
昭昭的生日是6月24日。
想到姆妈作为教师的古板,褚辰一颗心沉了沉,二姐当年出事,应该向姆妈求救或是因为太过害怕,写信向她述说了。
所以,再次接到二姐的求救信,姆妈才让他带一千块钱过来,为的是拿钱安顿好二姐,阻止她回城。
想到医院里突然发疯的二姐,褚辰心里一痛,看来二姐也知道姆妈的意思了。
周大明:“我回去找人查查,看谁拿了你寄给你二姐的包裹。”
“麻烦你了,”褚辰收敛起情绪,“东西都不贵重,多是一些吃食,便是知道是谁,肯定也早进肚了。主要是吧,我爱人怕我二姐干农活累伤、晒伤,专门给她配了些调理身体和抹脸的药丸、药霜。我怕人不懂,不敢吃不敢用,胡乱丢在哪,那就太可惜了,用的药材都不便宜。”
周大明拍拍他的肩:“放心,找到了一定给你寄回去。”
“那倒不用,有期限的,找到你看看,过期的就丢了吧。没过期的你给嫂子,药丸是人参丸,补气血的,你也能吃,药霜抹脸,可防止皮肤晒伤、晒黑。”
周大明一听人参丸,更重视了,准备下午回去就让人去查。
褚辰拿起公文包,再次提出告辞。
孙大娘拉着他的手,紧攥着不放,“她四舅,不急不急哈,医院离寨子十几里,骑自行车半小时就到,我等会儿请隔壁的凤丫过去帮忙看着点。你看你来小半天,还没好好跟采采相处呢,这一别不知何时能相见。不如等她醒来,你陪她玩会儿,认识认识。顺便尝尝我的手艺,我养的鸡,老肥了,咱抓两只,一只炖了,一只爆炒。”
孙建国:“留下吧。”
周大明笑:“我是好久没吃肉了。褚老弟,来来,咱俩帮大娘抓鸡去。”
孙大娘夺下褚辰手里的公文包,笑着推他:“快去,就在后院的小树林里,我养的多,挑大的肥的抓,再顺便瞅瞅鸡窝,今天的鸡蛋还没捡呢,那边放的有篮子,正好帮我把鸡蛋捡回来。”
眼看着褚辰跟在周大明身后去后院了,孙大娘放下公文包,看向儿子:“建国,我瞧着小韵这四弟人不错,礼貌、谦逊、说话做事有章有法,那是不是说明,这褚家也是明理的人家,你和小韵……”
“阿妈,褚辰自小在他爷奶身边长大。他阿爷去逝前是沪上央行的行长,他阿奶毕业于清华,是有名的翻译家。二老祖上,清末、民国那会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言传身教,你单看他一身贵气就知道了,他和褚韵虽是姐弟,却不是一类人。褚家……”想到婚后,自己找人调查的沪上褚家诸人,不由摇了摇头,父母爱长子,原无可厚非,但如褚家父母那样溺爱成性,养得其自傲自大,眼高手低,还真不多见。
怕母亲不死心,还想留下褚韵,孙建国再下猛药:“您再看他们这么多年对褚韵的态度,就知道,这家人,有多凉薄。我不想这份凉薄,最终又落在采采身上。”
“褚辰不是说了吗,年年都有给小韵寄包裹……”
“阿妈——”孙建国无奈道,“你儿子还瘫在床上呢,咱能别耽误人家好吗?”
孙大娘张了张嘴,最终长叹一声,去隔壁请凤丫去医院帮忙照看会儿褚韵。
鸡抓回来,一早出门去高山上采古茶的孙大叔也回来了。
知道褚辰是儿媳的四弟,特别热情,拍着褚辰的肩,哈哈笑道:“来的好,大叔我今儿啊,不担采了篓古茶,还抓了兜竹虫。”
说着打开只布口袋给他看,白白胖胖的竹虫,沉甸甸的,足有一斤多,“今儿大叔给你露一手,等着瞅好吧。”
家里养蜂,每年割蜜时,褚辰也会弄些蜂蛹,油炸了给昭昭吃,邱秋先开始是看都不看的,近两年,也会在昭昭吃得喷香时,尝那么几口。
“大叔,您准备咋做啊?油炸的可不稀奇。”褚辰笑道。
孙大叔掂了掂手里的重量,笑道:“油炸一部分,采采爱吃。剩下的焯下水,跺碎放进鸡蛋液里,加点同样焯过水的新鲜茶叶,摊饼吃,怎么样?”
“行啊,我还没吃过鸡蛋茶叶竹虫饼呢,今儿好好尝尝您和大娘的手艺。”
“稍等,一会儿就好。”老人说罢,拿着东西走进了灶房。
孙大娘正在给两只鸡褪毛,看他进来,笑道:“小韵这四弟好相处吧?”
“文化人,懂礼知礼,不嫌老头子啰嗦,是个好小伙。”
孙大娘笑眯了眼,乐滋滋道:“他还说,他爱人的舅公是他们那边有名的老中医,什么七十二代的传人,最善长的就是各种疑难杂症和针灸治疗,老厉害了。人家主动提出,想带咱家建国过去看看。”
孙大叔一震,忙奔到院中找褚辰求证。
褚辰点头,仔细跟他说了说这些年舅公治疗的病人。
老人高兴坏了,饭桌上开了坛自酿的红薯酒,周大明和褚辰没喝几口,他一个人把自己灌醉了。
将孙大叔扶进房,盖上薄被,褚辰出来见孙大娘拿着碗追着采采喂饭,便上前极自然地接过饭碗,走到采采面前蹲下,笑道:“四舅喂你,好不好?”
采采绷着小脸,瞪大眼看他,“大舅怎么没来?五舅怎么没来?”
褚辰舀起一勺菜拌饭,送到她嘴边,采采“啊”一声张大了嘴,凑过去把饭菜含进嘴里,大口咀嚼。
“怎么不问三舅?”
采采疑惑地歪了歪头:“有三舅吗?”
褚辰舀饭的手一顿,随之笑道:“有啊。三舅最皮了,力气也大,小时候在楼下跟小朋友踢足球,一脚踢得足球飞起,‘砰’一声砸在人家门上,惊得隔壁烧菜的李家嫂嫂手一抖,油全倒锅里了,气得她站在门口骂。你猜怎么着?”
“捡了球,赶紧跑呗。”
“哈哈……”褚辰大乐,拿手帕拭去她脸上的饭粒,笑道,“你三舅可没你这么乖,他啊,捡起球,一把塞我怀里了。李家嫂嫂以为是我踢的,捉了我的耳朵,拎着我找你外婆告状……”
“你挨揍了!”采采肯定道。
褚辰摇摇头,“没有。你外婆不打人。”
姆妈不打人,却会打电话找阿奶、阿爷告状,话里话外,都是他不如大哥乖、不如大哥聪明、不如大哥懂事、不如大哥嘴甜,闯了祸不知道赶快逃,跟只木头似的站在原地让人来捉,捉住还不赶快道歉、告饶,嘴甜甜地哄李家嫂嫂几句,让人把气消了。
现在倒好,被人拎着耳朵找到家里,自己受罪不说,还让她跟着赔礼道歉丢尽了脸。
“那她肯定骂你了。”采采煞有介事道。
褚辰再次摇头:“我不在她身边长大,她说没资格管我。遂她从不对我打骂。”
“啊,你好幸福呀!”采采好不羡慕。
褚辰点头附和:“对,我小时候过的很幸福。那天之后,你太外祖每晚下班回来便给我讲《三国演义》,当时宜兴坊附近的街上有个书报亭,卖《三国演义》连环画。它不是一、二、三、四连续出的,而是跳着出版,你太外祖每星期都要带我去两三次,看有没有新出版的,一套书60册,我们祖孙用了两年时候,全部集齐。”
“三国演义?”采采歪了歪小脑袋,“画有小人的故事书吗?”
“对!画有小人的故事书。”1970年,他和爷奶住的家被查抄,那套连环画不知流落何方,是被哪个求知的小朋友偷偷捡去了,还是集中在小广场烧了?
采采吃下勺子里的饭菜,扭了扭小身子,含糊道:“想看。”
“好,四舅回去找找,给你寄来。”
采采忙把小手指伸出来:“拉钩!”
褚辰把勺子放进碗里,伸出小指轻轻勾住她的,笑着轻晃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采采大乐,跟着嚷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咯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孙大娘看着相处融洽的甥舅俩,悄悄抹了抹眼角,进灶屋给褚韵盛饭菜、鸡汤。
下午褚韵要做清宫术,怕吓着采采,褚辰抱着吃饱的小家伙,进了孙建国住的房间,“采采,交给你一个任务。”
采采揽着褚辰,小脸贴着他的脖颈蹭了蹭,疑惑道:“什么?”
“四舅和你阿奶下午有事要忙,你在家陪陪爸爸好吗?”
采采看向床上的孙建国,父女俩四目相对,采采小脸一扭,避开了她爸的目光,小小声道:“爸爸有点凶。”
褚辰看着孙建国挑眉,若有所指道:“你妹妹昭昭从不怕我凶,因为当爸的都不舍得打骂女儿。”
“真的?”采采悄悄朝她爸看去。
孙建国僵硬地点点头,朝她伸出双手:“阿爸打过你吗?”
那倒没有。
“骂过你吗?”
没。可你脸一板,看过来的眼神,就已经很吓人了呀!
褚辰将怀里的小人儿递过去,采采立马缩起了小手小脚,不敢动地被她阿爸接在了怀里。
见采采待的不舒服,褚辰伸手拍了拍孙建国硬梆梆的胳膊:“你放松点。”
孙建国将手臂往下落了落,很是不待见他,自己回来快一个月了,采采一直不敢往他身边凑,褚辰不过在家待了这么一会儿,就把他闺女笼络了。遂张嘴撵人道:“赶紧走吧。晚上来家吃饭,家里有空房,别乱花钱住什么招待所,不干净,还贵。”
“好。”
到了县里,周大明回农场。
褚辰拿着孙建国和二姐的结婚证,带着大队开的证明,和提着食篮的孙大娘去县医院,刚一到大门口,就听有人嚷道:“哎呀,住院部那边有个女知青为了回城,爬上楼顶闹着要跳楼——”
褚辰心里“咯噔”一声,撒腿就往住院部跑。
孙大娘抱着食篮小心跟上,褚韵她知道,婆媳相处了几年,闹闹行,跳楼绝不可能,那是个惜命的。
褚辰边跑边朝住院部楼上看,远远就见五楼楼顶立着几个人,最前面的女同志已经走到楼边边。近了,才发现那人比二姐低,比二姐胖,头发比二姐短。
吐出一口长气,褚辰双手拄着膝盖停在楼前,才发现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孙大娘也看清了楼上的人,安慰道:“没事、没事,不是你二姐。”
褚辰不好意思地朝孙大娘笑笑,一屁股坐在了花坛边的长椅上,“好久没跑步了,脚软,我缓缓,大娘您先上去。”
“唉,行。”孙大娘走了几步,想到什么,回头担心道:“不是崴到脚了吧?”
褚辰笑着冲她摆摆手。
褚韵已经醒了,正听凤丫跟她说跳楼的女知青呢,抬头见婆婆挎着个沉甸甸的竹篮进来了,不由朝她身后看去。
“你四弟在楼下呢,我们一进医院大门就听人家说有女知青跳楼,他以为是你,吓得撒腿就跑,到了楼下,看清楼上的人不是你,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阵后怕。这不,想缓缓再上来。”
放下食篮,孙大娘一边将饭菜端出来招呼凤丫跟着一起吃,一边跟褚韵道:“放心吧,你四弟是个有本事的,过来没一会儿,就找医生帮你开好了病例。知道你心急,他说等会儿去知青办帮你办病退。”
褚韵顿时感到一阵轻松,肩背都松弛了几分,双唇微微上翘,端起碗扒饭,吃了两口,想到什么,觑眼婆婆的脸色,喃道:“妈,我和建国……”
孙大娘脸一拉,没好气道:“建国写好离婚申请交给你弟了。不过,有一条我得跟你说清楚。”
褚韵点头:“您说。”嫁过来她才知道,真正疼孩子的母亲是什么样的,那真是在外怕你受委屈,在家又怕把你养的立不起来,天寒怕你冷,天热怕你晒……褚韵摸摸脸,可惜,自己就是怕晒的那一类,稍不注意,不是晒蜕了皮,就是黑一个度。
“采采你不能带走。”
褚韵一愣,轻轻点点头。
下乡时,姆妈一再叮嘱,不让她在乡下结婚。
她结了。
信一寄回去,姆妈就单方面跟她断了联系。
再次寄信回去求救,爹爹、大哥、五弟没来,反倒让同样在乡下挣扎的四弟来了,她就知道姆妈不想让她回去,嫌她丢人!
她回去日子肯定不好过,哪能再让采采跟着她受白眼,遭人嫌。
孙大娘一喜,随之又凶巴巴道:“你这女人也是心狠,说不让你带采采,你就真应了……唉,我可怜的孙女哟,小小年纪就没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