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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人家[年代] 第51节

  邱秋笑着揉揉他的头,“你叫房毓,过了年,六岁了吧,四婶也祝你健康快乐,六六顺心,事事如意。”
  “对,姆妈说我名字中的‘毓’,是长也、稚也,屋韵的意思。还说,别人一听我的名字,就知道我是长房长孙,将来是要继承老屋和爷奶家产的。”
  邱秋怔愣了下,抬头去看老大两口子,褚青坐在圆桌边,捧着个白瓷杯子在慢条斯理地呷茶,对儿子的话,置若罔闻。
  丁珉则一脸骄傲道:“我家房毓就是聪明,我只是跟他提过几次,你瞧,他记得多清楚。”
  老三抱着小闺女从小南房出来,闻言,目光在爹爹和大哥面上扫过,好奇道:“谁给他取的名字?”
  “我取的。”丁珉挺了挺胸,笑道:“从我怀上他起,为了给儿子取个好听又好记,意义重大的名字,一本字典都快被我翻烂了。”
  “大嫂厉害!”老三轻笑,“刚一怀上,就知道是儿子了。”
  “那可不,怀孕后,我闻着灶坡间的醋,一口气灌下半瓶子,酸梅子更是一个接一个地吃,半夜睡了睡了,还想来碗酸汤面条。老话说得好,酸儿辣女,我那么馋酸,怎么可能不是儿子。”
  这说法,真没啥科学依据。孕期受内分泌活动和胎盘分泌绒毛促性腺激素的影响,胃酸分泌减少,食欲下降、对气味敏感,会喜食一些酸的、辣的,或是平时并不喜欢吃的食物,而这些,都属于正常的妊娠生理反映,跟胎儿性别无关。
  邱秋脑中理论乱飞,却没多言,掏了把五毛的崭新纸钞,抽出一张给房毓。
  丁珉瞅见钱,立马笑得见牙不见眼,“儿子,快谢谢四婶。”
  “谢谢四婶。”
  邱秋笑笑,接着给采采、昭昭、三花,和奔上楼的大花、二花,挨个儿发压岁钱。
  褚锦生瞅了眼老妻。
  谢曼凝脸色僵了僵,进屋拿了个漂亮的铁皮盒子出来。
  打开,是这几年,市面上才出现的一种金洋钿巧克力,黄澄澄、亮晃晃的酷似金币。
  “哇!”孩子们满眼都是惊喜,太漂亮了,寓意也好,代表了财气、喜气。
  “奶奶,你好漂亮啊!”昭昭嘴甜地率先站在了谢曼凝跟前,眼巴巴地看着满满一盒金币巧克力,“这么漂亮的奶奶,能送我一枚金币吗?”
  “这是巧克力。”房毓凑过来,解释道。
  他很喜欢这个妹妹,长得好看,穿得漂亮。
  “外婆,祝你、祝你……”采采抓抓头,方才把会的祝福语都说完了,一下想不起来还能说啥了。
  “奶奶,祝你发大财!”大花挤过来,高声喊道。
  二花不甘示弱:“奶奶,祝你笑咧嘴!”
  采采一急,“祝你长成大松树!”
  “哈哈……”老三拍着大腿乐疯了,边笑还边将三花往他姆妈面前递了递,“哈哈……三、三花,快给你奶奶哈哈……说一句祝福词……”
  三花嗦着手指,口水直流,她闻到楼下灶坡间,妈妈炖的大肉香了:“吃大肉!”
  老三笑得肚子疼:“哈哈……对,祝奶奶天天吃大肉哈哈……”
  谢曼凝:“……”
  一人发了枚金币巧克力。
  丁珉推了推儿子,笑道:“姆妈,我家房毓是男娃。”
  宋芸芸提着个竹篮,抱着一撂碗上来,听了,嗤之以鼻:“主席早就说了,男女平等,大嫂是要搞持殊吗?”
  褚锦生被整怕了,一听这话就头皮发麻,忙一把夺过妻了手里的铁皮盒,一股脑地塞给老三,“你们自己分。”
  谢曼凝死命地捏着指尖,才没发火。
  老三一点也不客气,扣着铁皮盒往圆桌上一倒,哗啦啦,如同下了一场金币雨,还有几个滚落在地上。
  大花眼疾手快,三两下捡起来,瞅瞅她爸,放在了桌上。
  老三一手抱着三花,一手扒拉着数了数,有七十多枚。
  一人又分了九枚,凑个十全十美,剩下的连盒子全被他揣走了。
  丁珉张张嘴,没敢吱声。
  她从卢湾区一带旧式里弄的一间三层阁嫁进宽阔明亮、煤卫齐全的宜兴坊,亲戚朋友知道了,谁不说她一步登天,嫁的好!
  哪怕早年公公顶着臭老九的头衔,丈夫的成份跟着不清白,与他们下只角贫民区来说,那也是上只角高高在上的文化人家,有根基,穷不了。
  遂她是带着伏低做小的姿态进门的。
  随着儿子的出生,老三、老四分别在乡下取了村姑,她这腰杆才一点一点挺了起来。然而,属于沪市姑娘的骄傲还没完全展露呢,两家回来了,一个彪悍起来,婆婆都敢怼,另一个……丁珉偷偷觑了眼邱秋,更了不得了,往那一站,那气质,那仪态,她都不敢往前凑,怕被比到泥里去。
  邱秋看着捧着把金币巧克力开心得又蹦又跳的昭昭,扭头跟帮宋芸芸摆碗勺的褚辰道:“百货商店里有卖吗,回去咱们买一盒。”
  “紧俏的很,一上市就被抢光了。”褚辰笑道,“明天吧,我找方季同借张侨汇券,去侨汇商店看看。”
  邱秋点点头,看宋芸芸从竹篮里捧出个小汤锅,打开,熬的柠檬红糖茶,不由好奇道:“三嫂,哪儿买的柠檬?”
  宋芸芸咧嘴一笑,朝谢曼凝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厨柜里找的,听大嫂说,柠檬刚下来那会儿,姆妈买来切片后用糖水渍的,我看了,满满一大玻璃罐子呢。”
  一早回来,孩子口渴,大过年的,她找婆婆要一两红糖,想着给三个女儿和男人各冲碗红糖水甜甜嘴,结果,不给,说什么买的不多,留着待客呢。
  她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呢,既然有,哪有缺嘴的道理。一冲动,她便撬了橱柜,这下好了,什么五花肉、鸡蛋、火腿、风鸡、咸肉、咸鱼、鳗鲞,及几个广口瓶里装的腐乳、桂花蜜、糖水渍的柠檬,全扒拉出来了。
  “来,一人一碗,甜甜嘴,”宋芸芸捋起袖子,挨个儿给众人盛了一碗。
  谢曼凝只瞅了一眼,就心疼地捂着胸口往后一靠,依在椅背上,有气无力道:“你都霍霍了,明天待客咋办?”
  “放心吧,给您留着待客的份呢。”
  褚辰扶着邱秋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递了一碗给她,另端一碗,喂昭昭。
  采采跟大花、二花,一人捧了一碗,凑在一起,比赛看谁会拉长笛,谁喝得又响又快,昭昭和房毓看了艳羡,也捧了碗过去。
  灶上炖着肉菜,宋芸芸不敢在楼上多待,匆匆忙忙喝了一碗,提着空篮、空锅下去了。
  二姐要跟过去帮忙,丁珉怕宋芸芸和褚韵把家里的好东西可着劲地霍霍了,忙一把拦住褚韵,笑道:“二姐是客,哪能让你干活。来,坐,好好歇歇,跟姆妈爹爹说说话,我去给三弟妹打个下手。”
  行吧,能闲着,谁愿意干活呀。
  孩子们喝了糖水,待不住,一窝蜂地跑下楼,由房毓、大花带着,玩起了躲猫猫。
  快到饭点时,小五带着乐问夏来了。
  大概她也没想到,褚辰两口子大年初一没在公寓陪老太太,全过来拜年了吧,进门瞅见两人,脸上的笑便不自然了,说话磕磕巴巴的。
  邱秋扭头问褚辰:“昨天的事,要不要跟小五说?”
  “看看情况再说。”
  谢曼凝可太满意乐问夏这个准儿媳了,看看,来拜年都拎的什么,一听咖啡豆、一听香烟,多高级、多讲究、多让人有面儿。
  收了礼物,谢曼凝一张脸都要乐开花了,在老三、老四媳妇身上受的气,跌伤的颜面,终于在准小儿媳身上找回来了,拉着乐问夏的手,那个亲热啊,先问候了乐问夏爸妈,又问新年过得咋样,絮絮叨叨半天,才似想起什么,忙起身进里间,捧出个高脚玻璃碗,里面盛着糖果,不是用玻璃纸包的,就是用锡纸裹着。
  邱秋买糖果时见过,什锦糖嘛,里面最高级的两种糖,看来都被婆婆捡出来,藏起来,用来招待乐问夏这个贵客了。
  饭好了,宋芸芸和丁珉开始一样样往上端,乐问夏在,谢曼凝怕人多,小姑娘不自在,更怕老三一家上桌抢食,丢面儿。
  让分成两桌,打发三房、四房和褚韵母女去小南房吃。
  还有这样的好事!
  宋芸芸立马去拿谢曼凝陪嫁来的一套比翼齐飞燕碗盘,开水烫过,分盘。
  这套碗盘漂亮,精巧,却不大。
  一盘菜拨去一小半,差不多就能看了。
  为了尽量少分出去一些,宋芸芸还去厨房拿了萝卜、白菜,随意切切、撕巴撕巴,摆个造型,在盘子里占个不小的地方,端去了大南房。
  邱秋看得可乐,冲宋芸芸竖了竖大拇指:“三嫂,你太可爱了!”
  宋芸芸俏脸一红,不自在地抿抿唇,跟着笑道:“没办法,我和你三哥饭量大,刚才还愁人多不够吃咋办,现在好了,可以敞开肚皮吃个饱了。”
  褚辰和老三下楼找几个孩子回来,大南房那边已经开动了,隔着一道墙,都能听到谢曼凝给乐问夏夹菜、倒正广和汽水的声音。
  昭昭玩得一头一身的汗,里面的秋衣都湿了,采采和大花、二花也是,邱秋、宋芸芸和二姐忙着给几个孩子擦汗、换衣。
  采采和昭昭没衣服可换,邱秋和褚韵便将自己的围巾,给昭昭和采采垫在前胸后背处。
  饭菜不错,炒年糕、大葱炒鸡蛋、叉烧酱鸭、蒸鳗鲞、红烧肉、酸菜炒腊肉,八宝饭,火腿冬笋咸汤。
  这边个个吃得肚儿溜圆,那边就听谢曼凝拿钱票让小五去就近的熟食店,买点花生米回来给爹爹喝老酒。
  二姐“噗呲”乐道:“肯定是菜不够吃了,又不好明说,找借口让小五去买熟食呢。”
  用过饭,褚辰和邱秋带昭昭下楼转转,消消食,只等那边吃完饭,上去打个招呼,便告辞离开。
  差不多有大半个小时吧,小五出来送乐问夏。
  一家三口刚要上去说一声,回家。
  “四哥,”吃饭时才下班回来的小六,站在二楼窗前,探头唤道,“姆妈叫你。”
  褚辰点点头,弯腰抱起昭昭,牵着邱秋上楼。
  “小辰、邱秋,坐,”谢曼凝笑眯眯地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开心道,“小五和问夏准备正月十六结婚。小辰离开学不是还有段日子吗,正好,你明天去买些白灰,和老三把小南房粉刷一下。”
  “另外,问夏那边要三转一响带咔嚓,四十八条腿。老四,你先前不是供销社主任吗,手里有自行车票、手表票、缝纫机票、相机票和家具票吧?”
  褚辰摇摇头:“没有。”
  “随便几张就行,不让你凑全,你们那小地方,想必也不好凑。姆妈体谅你。”
  “姆妈,你也说了我们那是小地方,小地方的供销社主任能有多大权利?我和邱秋结婚,没得到家里半点支持,什么不得自己添、自己想办法去置办,每月那点工资,要吃要穿,早两年还要给昭昭买奶粉,给邱秋买营养品补身子,别说手里存票了,但凡有那么一张,我都恨不得拿去换了肉粮,往邱秋和昭昭嘴里塞,吃得好了,身体好,不比什么都强。”
  谢曼凝的目光扫过夫妻俩腕上的手表,笑道:“说得这么难,要不是看到你们这身穿戴,姆妈都要信了。”
  “姆妈是说我穿的好吗,”邱秋转着腕上的表,笑笑,“身上的大衣,是奶奶压箱底的衣服,腕上的表是我阿爸留给我的,你看,男式的旧表。说来,我和昭昭过来,户口没落实,吃饭都成问题,也没听姆妈问一声。唉,怪不得人家说,没那能力最好不要生那么多孩子,看,疼了老大疼老小,中间都是小可怜,爹不疼娘不爱,有事了,还恨不得从身上扒层皮下来嚼嚼吐了,嫌皮太硬太难啃。”
  谢曼凝:“……”
  褚锦生清了清嗓子:“不白要。我和你姆妈想着,小辰在供销社工作了那么多年,多少有点人脉,便想问问,看能不能拿钱买几张票,应应急。”
  “小五结婚,爹爹和姆妈是准备大办特办了,看来彩礼也不少。不知,我和三嫂的彩礼,爹爹、姆妈什么时候补给我们?”邱秋将颊边垂落的碎发抿在耳后,笑道,“三转一响带咔嚓,还有什么四十八条腿,我们就不指望了,毕竟弄一份票就挺难的,我们当哥当嫂的哪能再添乱。爹爹、姆妈,给我们折算成钱吧。”
  屋里顿时一静!
  谁也没想到,邱秋会在这当头,趁火打劫。
  见两人不语,邱秋又轻声慢语道:“我粗略地算了下,爹爹平反回来,光工资补贴就有一万多。”
  这数字,听得老三褚柏双眸微微一缩,不敢置信地看向他爹。
  邱秋继续道:“我和三嫂也不多要,一人两千。哦,对了,二姐也别忘了给。这年头,咱们讲究男女平等,不能重男轻女,传出去,要挨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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