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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人家[年代] 第90节

  苏子平开会回来,看着邱秋欲言又止。
  “什么事?你说呗。”
  “院里今天有两位教授平反了。”
  好事啊。
  邱秋不解地看向他。
  “没有陈教授。”
  邱秋一愣,哦,忘了,陈教授还是臭老九、右派分子。
  “王院长怎么说?”
  “王院长也没办法,这事又不是她说了算。还有,”苏子平压低声音道,“最近他到处在打听他女儿的事。”
  “他女儿?”
  “嗯,当年,院里中西医两派多有争执,谁也不服谁,陈教授由西医转学中医,夹在其中,最先受到冲击,是最早下放农场的那批。”
  “他妻子为跟他划清界限,登报跟他离婚了。他有一子一女,长子大学毕业,去了四川,参与祖国西部建设,就此落户那儿。”
  “小女儿叫玉书,随她妈改嫁给一个拉黄鱼车的工人。73年说是自愿替她养姐下乡,路上失踪了,至今找不到人。有人说是在火车上被人拐走了。陈教授之所以得白血病,我猜多半也跟这有关。”
  邱秋瞪他:“这么大的事,你们也能瞒着。”
  苏子平挠挠头:“我看你写的病因,不也是跟心情有关吗?”
  “是,他心情郁结。试问,哪个下放的没点心病,不是心情郁结?问他家的情况,你们给我一句,妻离子散。哪想到‘子散’,是这么个‘散’法啊!”邱秋气道,“一字之差,用药可就不同了。要不怎么说呢,中医讲究一人一药,一药一方。”
  “应、应该问题不大吧。你昨天不还说,他白血病细胞没有扩散,免疫功能正在缓慢恢复吗?”
  是在恢复。
  先前邱秋不明白,明明陈教授那么积极地配合治疗,每天有说有笑,保持心情愉快,为此不惜自创幽门顺气法,可为什么成效就是那么慢呢?
  现在明白了,心里堵着一块病呢。
  “他人在哪呢?”邱秋问苏子平。
  “图书室。”
  邱秋起身,褚辰马上跟着收拾东西,载她去图书室。
  两人到了,站在门口,却没有走近,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一会儿,王梦凡也来了。
  一看邱秋这表情,便知道她多半是知道玉书的事了。
  “刚知道人失踪时,我就派人去找了。可惜,犹如大海捞针,至今,没有半点消息。”
  褚辰:“陈教授的平反材料交上去了吗?”
  王梦凡点点头,“从去年开始,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找人询问,催促他们赶紧办理。中医、教授、又有出国留学的经历,上面没人敢这么快吐口。”
  好在几天后,邱秋刚给陈教授调整过药方,《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请示报告》,给予了,以下批示。
  中共中央批准统战部、公安部要求,各级党委切实做好对摘掉右派帽子人员的安置工作。
  并进一步指出,对于过去错划了的人,要做好改正工作。有反必肃,有错必纠,已经发现划错了的,尽管事隔多年,也应予以改正。
  这份文件一出,为大学教授等被错划成右派的人员,彻底平反,提供了明确的指导和依据。
  随之院里不断有人被平反。
  几日后,陈教授举着一沓纸兴奋地跑来了,“邱丫头、邱丫头,我平反了,哈哈……我平反了。”
  “看,刚刚下发的文件。”说着把那叠纸放在了邱秋教案上,自个儿在桌前,转着圈圈,口里喃喃道:“平反了?竟然平反了?!说我是被错划为右派的。现在是有错必纠……”
  邱秋看到了,文件上写道“……摘掉陈德佑右派的帽子,恢复其名誉……”
  邱秋抬头看向陈教授,老头背对着她,肩头耸动,花白的头发跟着一颤一颤的,半晌,一道压抑的哭声从他嘴里嘶哑地发了出来,像受伤的野兽,垂垂老矣的狐狼。
  邱秋没吭声,苏子平悄悄收拾了东西,出去了。
  王梦凡匆匆赶来,立在窗外,没敢进来。
  留学归来时的踌躇满志,放下西医改学中医的一意孤行,被人押跪在台子上批斗、下放农场,妻子登报离婚,长子负气而走,小女儿失踪……
  一幕幕过往,在陈教授脑中闪过,愧啊,愧,愧对他的小玉书,若没有他这个臭老九的爹爹,她又怎会在青春期被生活迎头一击,她又怎会替人下乡,又怎会下落不明……
  “对不起、对不起,玉书,爹爹的小玉书啊——对不起,你在哪啊,你在哪——”
  邱秋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撑着桌子起身,去了外面。
  “他这么哭没事吧?”王梦凡担心道。
  邱秋抚了抚动个不停的肚子:“没事,让他哭吧。”
  萎靡了两天,这日下午下班,陈教授又跑来了,大手一挥:“走,今儿我请客。高兴,喝一杯,庆祝我重获新生!庆祝我陈德佑,从今以后,又能挺起胸膛、清清白白做人了!”
  叫上王梦凡、褚辰,四人去了国际饭店14楼西餐厅。
  陈教授挑的,说他当年没少带儿子女儿过来吃,玉书最喜欢吃他家的炸明虾,煎土豆,奶油蘑菇汤。
  席间陈教授要喝酒,王梦凡拦着不让,邱秋给了他一口葡萄酒,让他有个仪式感。
  第一次登上这么高的楼,邱秋捧着小蛋糕,立在窗前,边拿着小勺挖着蛋糕吃,边打量着街上的车辆行人,那么渺小,好似一切都在脚下。
  怪不得人人都想登高呢!
  褚辰端来奶油蘑菇浓汤,喂她。
  “梦凡,”陈教授举着只有一口葡萄酒的酒杯,对王院长道:“谢谢你这么些年的照顾,今儿,老师还要麻烦你一件事。”
  “您说。”
  “把我安排在中药材采购部吧?”这样他就能全国各地地跑,一边收购各地药材,一边寻找玉书。
  王梦凡心头一沉:“……好。”
  陈教授:“还有,老师口袋里没钱……”
  邱秋闻言,“噗嗤”乐了,扭头问道:“不是您请客吗?”
  陈教授摊摊手:“这不是工资还没补发给我吗?”
  王梦凡故作轻松地跟着笑道:“您是嫌医院财务室那帮人做事慢吧,在这儿跟我催呢。”
  “你这样理解也可以。”
  王梦凡无奈道:“文件刚刚下来,工资补发没那么快,您要买什么,我先帮您垫着。”
  陈教授伸手:“先给我拿五百。”
  王梦凡身上没带这么多钱:“明天给您。”
  邱秋看他:“您要这么多钱干嘛?”
  “房子归还了,我得找人收拾啊,家具被褥锅碗瓢盆,不得花钱置办。”
  王梦凡:“院里宿舍住得好好的,搬什么搬啊,等你病好了,我给你找人好好地翻修一下……”
  “不用,我自己简单弄一下就行。”
  邱秋跟褚辰对视一眼,看出来了,陈教授家的房子或是现在住在里面的人,怕是有什么问题,不适合他现在入住。
  邱秋坐回位置上,笑道:“您这名誉一恢复,紧跟着就要参加工作了,既然申请去采购部,那在去外地之前,心力是不是先放在白血病的治疗上。身体好了,体魄健了,才好找玉书嘛。”
  “正因为要找玉书,走之前,我得先把家收拾好,别等她跟我回来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走,带你们过去看看,我家在哪,环境如何。”
  邱秋看向王梦凡。
  王梦凡轻吁口气,知道老师固执起来,谁也拦不住,朝邱秋点点头,轻声道:“走吧。”
  “是有什么问题吗?”邱秋拽着王梦凡走在后面,小声问道。
  “到了你就知道了。”
  “啊~”
  邱秋怎么也没有想到,陈教授的家竟在淮河路宜兴坊三号楼。
  整栋楼都是他的。
  这会儿正是饭点,前后门都开着,几人从正门进去,穿过小小的天井,进了客堂间,现在是居委会。
  王梦凡、陈教授上前跟人交涉,看房子什么时候能腾出来。
  很快街道办来了。
  楼上住着的五户人家也陆陆续续挤进来了。
  褚辰护着邱秋去了天井。
  “陈德佑——”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惊呼道,“你怎么回来了?”
  陈教授看到她,瞬间变了脸色,几步冲过去,一把揪住人道:“你怎么有脸住在这儿?”
  “我为什么没脸,二楼两间南房,居委会分给我了。”
  陈教授倏地看向居委会主任:“我个人的房产,你们有什么资格分配?”
  居委会主任一时被他吼得怔住了,本能道:“不、不是分给她的,是给你家玉璋、玉书的。”
  说完,一拍额头,娘的,他人都下放农场啊,房子当然是他们想怎么分就怎么分了!
  “你把玉书给我弄丢了,还敢霸占她的房子……”陈教授提溜着妇人的前襟,气得双目通红。
  “我是她妈,她不在,我为什么不能住?”
  “你有什么资格当她妈,她哥去四川了,她完全可以留在沪市,为什么替你继女下乡?周萍,你、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陈德佑真是瞎了眼了,娶你这个毒妇!”
  “我毒?!”周萍讽刺一笑,一把撕开他揪住前襟的手,“要不是因为你这个臭老九、死右派,我们娘仨能这么惨吗?老大一个大学生,因为你,远走他乡,下放基层!玉书……”
  “咳——”她身后一个佝偻着背,浑身泛着鱼腥味的老男人,重重咳了声,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说——”陈教授激动地又一把揪住了前妻的衣服。
  “耍流氓了——”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尖叫了声,立马有几个男人朝陈教授扑了过去。
  邱秋忙推了褚辰一把,让他赶紧过去帮忙。
  褚辰就不是个打架的料,不过这家伙脑子挺好使的,拎起自己骑来的自行车,一把砸向了一排八扇窗,“哗啦啦……”一阵响,玻璃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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