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人家[年代] 第1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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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农历二月,春分开始,便是草木发芽万物生长最旺盛的时节,也是癌细胞和各种病毒、细菌、病症最活跃的时候。这个时间点用药,效果最好,因为在发芽之初,用药掐掉了,接下来一年,再发芽的概率便不大。
在邱秋的催促下,陈教授从东北回来了,史大柱兄弟也带着他们老父亲从香港赶来。
知道王争要来,邱嘉树将刚打制齐的一套金针送到昆明,托他捎来了。
几人和从前线回来的伏若南一到沪市,便被邱秋安排住进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的高干病房。
带着陆陆续续从前线回来的轻伤学员,邱秋挨个儿给王争几人复查,号脉,施针,重新拟定药方。
史大智他堂弟和二叔闻讯,也搬到了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的高干病房。
这样更利于邱秋看诊、施针了。
王争、陈教授、史大柱兄弟,连续施针大半月后,拿着重新炒制研磨好的药粉,先后离开了。
伏若南的左手臂在两个疗程的针灸和药物的治疗下,已有所好转。
难的是史大智他爹史博荣,胰脏功能早已减退为零,血糖难以控制,代谢紊乱,各种并发症都有了,如视力下降,蛋白尿、肾功能不全,快发展成尿毒症了。
再加上糖尿病神经病变,引起的四肢麻木、疼痛,以及足部溃疡等等。
能活着,全靠药物。
想要恢复胰脏功能,几乎不可能,反正,邱秋现在是束手无策,只能先帮他调理改善,慢慢再想办法。
第95章 假肢,夏朋义
史博荣倒是看得开,并很喜欢当下的生活,从第一次接受针灸治疗,他就再没失眠过。人嘛,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能一觉到天亮,睡得踏实,睡得舒坦,真就是一夜难求,可邱秋让他体验到了,且这种体验还在持续。
睡好了,精神头足了,汤汤水水拌着白米饭入口了,晨起再跟着学校的住校生练练八段锦、幽门顺气法,晚上让人给用药材泡泡脚,按摩一遍全身,呼噜声起,又是一夜无梦到天明,舒坦啊!
真的,他满足了。
这才叫活着。
“邱秋,”他不喜欢叫邱秋邱医生,觉得有一种距离感,“我想逛逛沪市,给我介绍位沪市通呗?”
邱秋看张杨将金针从他身上一一拔下了,伸手给他号了号脉,拿起纸笔,再次调整药方,“夏文成不行吗?”
夏文成是夏盈盈三哥,在农场12年,因为父母病弱,且不能停止劳作,为了减轻二老身上的病痛,在爹爹的指点下,学了一手按摩。
出于谨慎,夏国忠没敢多教,夏文成给二老按摩呢,也是晚上偷偷地来。所以任章华的资料上才没有提及此事。
还是二哥夏文柏复学后直接插班进入大二继续学习,邱秋大课间过去看他适不适应,闲谈时,他提了句,邱秋让他第二天将人带来。
彼时,夏成文刚接了夏文柏在服装厂的工作,穿着套不合身的灰蓝色工作服,局促地站在邱秋面前,问什么答什么。
邱秋说了下自己的体质,给他几块钱,让他配一副泡脚的药,熬好,中午等她。
药配得中规中矩,不出彩。
熬得火候不错。
按摩呢,轻重可以,穴位也都对。
邱秋因为培训班,落了些学业,为了赶上各科进度,这段时间有些拼命,肩颈便有些不舒服,又让他给自己按了按双肩,手法还行。
带在身边仔细地教导了一周,夏成文便被邱秋安排进高干病房,专给史博荣按摩。
“听夏文柏说,他没去农场之前淘得很,沪市的街街巷巷弯弯绕绕,没有他不熟悉的。”
史博荣挥开保姆来扶的手,撑着床铺坐起,拿了灰白的系带睡衣穿上,看着邱秋道:“我三八年去的香港。”
邱秋一愣。
“在城市沦陷、民族工业遭受沉重打击、百姓失去家园和生计、前线战士奋勇杀敌之际,我随家人去了香港。”史博荣抿了抿嘴,看着邱秋继续道,“邱秋,我很庆幸这次回来了,命运让我在生命快走到尽头之际,遇到了你和你的同学们。你们让我不得不回顾过往,进行思想上的剖析,同时也让我看到了我们国家年轻一辈的勇气与精神。现在,我想落叶归根,为我们国家做点事。在这之前,我想买栋花园洋房。”
张扬听得心潮起伏,他话一落,便激动道:“你要在内地建厂吗?能为我们那些因伤退伍的军人提供一些岗位吗?”这些日子,随着同学们回来得越来越多,对战争、对战场上牺牲伤残的军人,他有了更多地了解。
“当然可以。”史博荣说罢,看向邱秋笑道,“我准备在云南、蛇口各建一家药厂,生产的药以成本价优先提供给部队。邱秋,我还准备在沪市建一家医药研究所,你毕业后,有没有兴趣过来?一切待遇从优。”
邱秋摇头:“暑假我要去我们学校的研究所实习。”军事医学研究所、针灸研究所、卫生部中医研究院也都想让她过去。
“买房的话,你可以先让夏成文去房管所帮你打听一下,然后再由他带着你到处走走看看。”
“好,听你的。”
接过张扬递来的针带,系在腰上,邱秋跟史博荣告辞。
张扬背着医药箱随邱秋从高干病房楼出来,被飘着雨丝的冷风一吹,大脑为之一清,不由得便想多了,看着邱秋欲言又止。
邱秋拢了拢身上的大衣,这场倒春寒,班里冻感冒的不少,家里有孩子,邱秋可不敢让自己生病:“方子给你了,等会儿别忘了送去药房,让人把药配了,或炒或烘,研磨成粉给史老先生送去。”
“好。”沉默了片刻,张扬一咬牙,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邱秋,他突然跟我们说要建药厂,还想建个医药研究所让你过去,是不是想要你手里的方子?”
“他要我就给呀?”邱秋轻笑。
“要是拉你以药方入股呢?”跟史家打交道的多了,一些生意上的事,他多少也知道了点。
“那要看是什么方子了。”风太大,邱秋收了伞,戴上兜帽,双手环胸抵着风和细雨往前走,大衣下摆被风吹得飞卷,“好了,别想这么多,我去病房看班长他们,你快去药房吧。”
张扬点点头,在叉路口将医药箱递给她。
吴鞠和另外六名伤重的针灸班成员,伤势稳定后,已从昆明军区医院转过来分住在相邻的两间病房里。
邱秋到时,吴鞠正举着枚四寸长的金针,跟人讲解臂部的环跳、秩边、大腿部的承扶等穴位针刺效果。
邱秋搭眼一扫,七人全在这里了。
倚着门框听吴鞠讲完,邱秋才进去,挨个儿给他们号脉、施针,并进行了场临床教学。
伏若南、学委李弘义、副班钱青黛一人提了两个竹篮来送饭,一见邱秋边施针边讲解,互视一眼,悄悄进来,放下东西跟着围了过来。
停针20分钟,邱秋招呼已经拔了针的,先吃饭。
伏若南给大家分好饭菜,递了个饭盒给邱秋:“等会儿我给他们拔针,你先吃。”
邱秋没客气,接过饭盒,拉了个凳子坐下,打开便吃,毛竹笋炒肉片,下面盖着白米饭。
吃完,倒了些热水进饭盒,喝了几口。
钱青黛取过她手里的饭盒,拿着去水房洗刷。
邱秋招手唤了钱弘义到门外走廊一头的窗边,小声问道:“跟假肢厂的负责人联系上了吗?”
沪市这家假肢厂是邱秋他们考察了多家选出来的。
七位重伤患者,除了吴鞠,还有一位叫吴向白的法学班学员需要安装假肢,他没的是左小臂。
“联系上了,他们厂知道两人的情况后,说下午派人过来,先进行一个全面的评估,了解截肢的原因、时间、部位,查看残肢的状况,包括残肢的长度、皮肤情况、有无瘢痕、关节活动度……再设计定制方案。”
邱秋满意地点点头:“价格说了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任书记说了,他会想办法。”
任章华是个有本事的,他既然这么说了,邱秋便没再过问。
几日后,俞佳佳大哥俞朋义带着妻女回沪市了,去的广济医院。
邱秋接到电话赶过去,已经做过x光片,打伤后,骨折畸形愈合。1970年,他由单位安排回沪市做过截骨矫形手术。
之所以现在还瘸着,是伤了神经。
“神经损伤时间过长,已经发生严重变性和萎缩。”主治医生跟邱秋道,“前几年是没那技术和办法,现在可以进行神经移植术。”
“那就做手术。”俞朋义的爱人张婷直接拍板道。
主治医生看向邱秋,有这位在其实不用手术,针灸刺穴,可以调节人体经络气血的运行,改善神经损伤局部的血液循环,为神经再生提供更充足的营养和氧气,从而在一定程度上促进神经纤维的生长和修复。
更何况,这位惯用的还是阴阳十三针。
邱秋扭头看向张婷。
张婷瞪视着她一脸敌意。
邱秋没理她,示意主治医生去病房将手术和针灸治疗的利与弊,跟俞朋义说清楚,让他自己选。
“手术后,我是不是可以回青海做复健?”
“是。术后半个月便可以出院回去。”
“那要是针灸,最少要三个月吧?”
“你的情况严重,可能需要持续进行6个月甚至1年以上的针灸治疗。”
俞朋义沉默了片刻:“手术吧。”
“神经移植术后可能会出现疼痛、麻木等不适症状。你们最好找位针灸高手,通过针灸刺穴,可以疏通经络、调和气血,减轻疼痛不适,改善肢体功能,缓解肌肉萎缩。”
张婷一听这话急了:“那还不如一开始便用针灸呢!”
主治医生摊摊手笑道:“看你们的选择。”说罢,退出了病房。
张婷看着靠坐在病床上的丈夫,慢慢红了眼眶:“那个姓邱的是谁呀?长得跟个小妖精似的,不会是你在这边的小情人吧?”
“张婷!”俞朋义冷了脸,“你要有疑问,便直接问,我知道的不会瞒你。可你要再这样胡言乱语,无故伤人,我给你爸打电话了,让他亲自过来领你回去。”
听他提起父亲,张婷吓得瑟缩了下,吸了吸鼻子,喃道:“那她是谁?跟你什么关系啊?”
“她是我妹佳佳的朋友。”
“你妹妹?!”张婷瞬间白了脸,“你、你都知道了。”
俞朋义一把攥紧了拳头,忍着喉间的涩意轻轻点了下头。
“我、我不是有意撕毁她的信件的,我是怕有人知道了你和她还有联系,向上举报,你会被人抓起来隔离审查的。你出事了,我怎么办?孩子怎么办?你想让她成为第二个俞佳佳吗?”
俞朋义撇开头,没看她们母女,他只要一想到父母去世,妹妹用身体换来个收尸的机会,便恨!一口血卡在了喉咙里,若是他知道……若是他知道,哪需要妹妹牺牲自己。
他该死!
他这一辈子哪还有脸见她啊!
张婷被他狰狞的表情吓到了,没敢再问,抱起闺女踉跄地冲了出去。
邱秋拿着俞佳佳留下的房门钥匙和过户文件从办公室出来,只看到张婷抱着孩子跑下楼的背影。
敲了敲门,邱秋看向床上的男人,三十四岁,头发已是白了一半,“能聊聊吗?”
俞朋义咽下喉咙里的血,松开攥着的拳,让自己神情放松:“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