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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49节

  她当然知道自己多惹人艳羡,但当徽明郡主说出那状元郎三个字时的含哀之情,由梁道玄口中知晓徽明郡主出家始末的柯云璧无有喜羞之色,只有担忧。
  “如人饮水,我的日子自己还没过上,到底是好是坏,也不是由一朵花而断。可是您的身体康泰与否,却是真正的冷暖自知。方才您担忧小世子,安知济北王殿下与小世子不是如此牵挂居士您呢?”
  柯云璧言毕自去桌前倒了杯净水,递给徽明郡主:“冒昧前来,梁大人是想替小世子问一句,您……是否还惦念家人,想要返回广济封地?”
  似是讶于柯云璧的慧黠明辨,徽明郡主看了她许久,难掩惊艳之色,缓缓道:“柯施主睿心慧性,有无上姻缘,乃是佛中因果。贫尼敢问一句,施主您可知这七佛殿的来历?”
  自己是来问问题的,却反被问,柯云璧觉得没有道理,但面对哀情绵绵的病人,她又不能太干脆一口回绝让人给个准话,只好根据方才二嫂的话答道:“在下才疏学浅,只知内供过去七佛,并不知来历。”
  这是实话,她对母亲的虔诚礼佛爱好从小就兴趣缺缺。
  喝过水后的徽明郡主已是好了许多,她虽年过四十,却仍有昳丽之态,正襟危坐仍不失皇家庄正,她含笑念一句柯云璧从未听过的佛谶,才道:“千佛于千世界轮回弘法,此七佛为此世最近之轮回七座。世人来此所求,多为几世前缘能定今生,求因来塑果,故此殿以求姻缘扬名京畿。可六因五果,哪是求来?若能求来,因不为因,果也非果。”
  “居士,我听不懂。”
  柯云璧很诚实。她觉得自己没什么慧根佛缘,况且她未婚夫婿还等着她回去成亲呢。
  谁知徽明郡主并未怪罪,似是很喜欢柯云璧的率性坦然,慈爱含笑,拉过她的手来:“我弟弟与梁大人想知道我是否愿意回到封地……想来请你代问,你也已经知道我过去的前尘纠葛了。”
  柯云璧点点头,说没听过,人家也不信,不如说实话。
  “那你想听听与他们所讲,一个全然不同的因果,全然不同的故事么?”
  许是徽明郡主的声色犹如梵音,听来至柔,柯云璧本觉得不应多听人家阴私,可却被这满是故事的声线吸引,缓缓点了点头……
  午后时分,李姆妈和瑞雪才等候来出僧房的柯云璧,然而平常就沉静的柯四小姐变得更是一言不发。
  柯府两辆马车在山路上一前一后,待到即将下山前,却靠侧停下。
  柯云璧下车同二嫂说了什么,得到应允,便沿一侧小路前行,只有李姆妈和瑞雪跟随,二少奶奶含笑看去,再吩咐人在此间休息一会儿。
  其实柯家的人完全同意梁道玄与柯云璧私下有些往来,还有不到两个月成亲,严防死守也不是这个时候,于是当梁道玄提出与柯云璧在山间一见的要求,柯学士夫妇表示只要有长辈看着,私下说两句话也无妨。
  梁道玄想法简单,一来他需要柯小姐带回的消息与归还信物,二来那天探照灯太多,很多话说不出口。
  如今正在这一川风月烂漫碧春的山麓溪畔亭间,等来了佳人赴约,就算结果不是自己所期待,也算共赏春色不虚此行。
  但随着柯云璧只身走来,她的神色却看起来宁谧而哀沉。
  梁道玄正欲开口关切,谁知柯云璧率先开口道:“梁大人久等了。”
  “要不然你还是叫我玄之吧……”梁道玄赶紧拒绝这见外的称呼。
  “我见过郡主了,不过答案未必是你想要的。”柯云璧并不叹气,可眼神与情态却比叹气更显消沉,“她还给我讲了个故事,与之前你讲给我的……全然不同。”
  梁道玄一惊,心道莫非此事还有其他枝节?
  只见柯云璧缓缓步过身侧,目视前方新翠山野,迎着溪间清风:“众人皆知徽明郡主为情所困,落发出家,可郡主说,也请你我听听看,这情,值不值得她舍因成困。”
  第59章 翘思慕远(五)
  “古西阜北道是西陲边地, 贫瘠土地被太阿岭和九枯山挤成窄窄一道天堑,自古穷困荒芜,耕作不易矿深难开,本地百姓只能靠黄土和荒山世代求生。纯宗皇帝子嗣甚多, 他独爱其中几位宠妃所出, 广济王生母只是一低微宫人, 又早早过世,因此他尚未成年,就被分封至古西阜北道的荒困边地伊州。徽明郡主与世子也是在此地出生。”
  桑槐之下, 偶尔微有虫鸣,柯云璧从来没同梁道玄讲过这样多的话,清越的声音仿佛自风中拂来。
  他静静地听,似乎觉得古西阜北道与伊州有些耳熟, 但却不愿细想打断。
  “封地王府, 不能建于重镇。这是太【】祖的遗训。广济王府遵循此训, 也只是在伊州一名为康茅的小镇上。此镇在穷苦贫瘠的伊州, 也是最为荒僻的所在,广济王不忍见百姓苦难,便以自己的年俸建立书院与刊局,供本地孩童读书, 又设南北行,雇本地人组成驼马队,翻山越岭,做吃苦耐劳的小本生意。于是康茅镇在广济王抵达这些年, 日子愈发有了起色。”
  柯云璧回头看向梁道玄:“徽明郡主一出生就是广济王的掌上明珠,读书写字皆是亲自把握传授,待她一十五岁时, 已然是颇有才名,然而她弟弟也就是世子,不爱钻研读书,她无人可讲辩,便常常扮作男子,前往广济王所设的蒲茅书院,旁听先生讲学,或与同窗坐而论道。”
  “求学之心,理当如此。”梁道玄从前也听表哥说起,一般书院绝不赶旁听学生,弘道授业,虽以本院学生为最重,但若有人一心向学,决不能废其心志,有辱圣人载道之德。
  “蒲茅书院说是书院,但不过只有一个院落两位座师,多以干蒲茅苇做屋顶和室内铺垫,十分简陋,郡主却醉心其中,求学之心必然笃定。”柯云璧的眼眸却在这句话后微微低垂,“然而那一日,她却与一自镇外乡下刚刚入读的十五岁少年争执起来……”
  “二人论《诗》之草木风物,又辩《楚辞》芳草各有隐谶,最后相执不下,以作草木之诗,赋个人之道。郡主自读书以来,无人能争其殊慧,今日被那乡下小子的不可一世激怒,非要争个高低。起初她落了下风,那乡下小子赋诗自有一手,桃李与棠菊,每个都信手拈来,班中同窗无不称好,眼看要败下阵来时,轮到她起题,她想起昨夜王府内父王书房那两盆昙花,于是便以此作引,化用前人黄山谷的雅作,起了句‘优昙华胜雪,惟隐稀世间’,言毕,那位一直文思泉涌的乡下小子却呆呆站着,许久,认了输。”
  稍加思索,梁道玄便明白个中缘由:“穷苦乡间农家子,能读书博学至斯已是不易,昙花那般稀有的名物,想来他根本未曾见过,又如何以诗应对?”
  柯云璧惊觉梁道玄之敏锐,一个富家子弟,居然也如此晓得民间疾苦难处,一时竟也有些发怔,回过神来,才继续将故事讲下去:
  “正是如此。可当时郡主却不知缘由,竟追出去,颇为盛气凌人追问他是否觉得自己不堪应对,才如此自离羞辱。谁知那少年不卑不亢,无有半分自伤与怨怼,磊落坦率,竟以实情告知,只说自己出身贫苦,不识昙花,无法应答,理当认输。郡主骤然自惭形秽,深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自己所言所思而羞愤不已,一时情急,竟约那少年今夜在王府后门相见,她会带来昙花,让他得以见识。然而那少年却一本正经说,女子不该夜游。她被看穿装扮,并无羞怯,只是十分气不过,要少年务必前来,继续将那诗对下去,分个胜负出来。”
  等等……
  梁道玄猛地自记忆里摘出与古西阜北道相关的人,但柯云璧却继续讲道:
  “那日夜里,她去父王书房偷出一盆含苞待放的昙花,买通王府的下人,悄悄出门,少年竟然赴约,二人在王府外道边堆放杂货的棚子里,就这样静静等待昙花开放。少年将自己的粗布上衫披给郡主,二人挨得极近,抵御长风夜凉,上半夜过去,昙花固执低垂,直到二人相偎入睡,闻得一阵奇异的清甜香气,郡主推醒少年,同赏夜昙绽放,待到昙花须臾后万千花蕊闭阖,两人的手已因激动握在一处……”
  梁道玄感知伤怀,但他还是说出了已经知晓的答案:“这个农家少年,就是徐照白徐大人对么?”
  柯云璧的目光不比梁道玄悲伤的心绪好到哪去,她缓缓点头:“那个时候,他孤身在外求学,一年后战乱四起加上慈鹿江决口,诸人的命运才因此转变。”
  “威宗登临大宝,郡主随父亲广济王入京,后家中转封富庶之地,永离伊州故乡。她也留在了宫中,直到五年后。”后面的故事梁道玄便能接上辛公公与众人所周知的那个故事了。
  “五年后天下泰安,威宗开科取士,郡主楼头观看游街,恰巧新科状元回眸一望,二人这才再次相见……”柯云璧低下头,并不想再讲下去了。
  沉默中的微风纵然微醺,也仍有春寒,槐叶轻抖,不知是哀是叹。
  “郡主……并非话本中蛮横欲夺人夫的宗室女。她那时不知徐大人已然婚配,还以为是天赐的再续前缘,跪求威宗赐婚,威宗当即应允,然而物是人为,她也并未强求。只是多年来不曾纾解心结……郡主说,她落发出家,不是为赌气,更不是求心静,她不信虚妄,唯是想求一个结果,到底什么是缘?如果她无有此缘,又为何天定见又复见,如果她得有此缘,为何复见亦是永诀?所以,在得到答案之前,她会静心求问,无欲返乡。”
  受人之托说完整个故事,柯云璧毫无如释重负的轻松之感,心中惘若有失,看向了梁道玄。
  梁道玄本是苦恼,如若这般,那小世子的求托才真不好办,然而迎上这目光,他却心头倏然而动,似有风微拂而过。
  鬼使神差,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柯云璧望了一阵,从怀中取出小世子的玉竹信物,放入梁道玄朝上的掌心中。
  “还给你。”
  梁道玄傻了:“不是……我的意思是,不是要这个……我是想……你如果心里不好受,可以把手给我……”
  柯云璧也傻了,好像她总是会错梁道玄的好意。
  不过这个时候,她似乎确实需要一点信念,一点温柔。
  于是她轻轻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李姆妈!他……他非礼小姐!”
  远处盯梢的瑞雪虽然听不见两个人说什么,见了动作却异常警觉,当即就要冲过去保护柯云璧,谁知却被李姆妈拦住怒斥:“你这小丫头,什么都不懂,就知道添乱!姑爷能非礼小姐吗?”
  “他不是还不是姑爷嘛!当然不能摸小姐手了!”瑞雪急得直跺脚,“就这还读书人还状元呢!流氓!”
  李姆妈狠狠瞪她道:“天底下盲婚哑嫁的媒妁之言多的是,有几个能一辈子夫妻恩爱的?我们小姐和姑爷能在婚期前见几面就两情相悦,那是天赐的缘分!拉拉小手又怎么了?”
  “他……他搂上去了!”
  瑞雪怒道。
  李姆妈惊愕怔忪,远远一看果然梁道玄一只手臂已然搭在自家小姐的肩上。
  “这……这也还算礼法之内吧……不到两个月,这俩人就成亲了,稍微这么抱一下,也……也无妨!不碍事的!”李姆妈决心坚定不移捍卫自己奶大姑娘的姻缘。
  可是再一看,两个人的头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李姆妈和瑞雪惊道不好,两人狂奔到近前,一人挡在柯云璧之前,一人给柯云璧飞快罩上披风。
  李姆妈强撑笑脸飞快道:“天已见晚我们小姐要赶快回府国舅爷再会。”
  没有断句,两个人连推带拉着,仿佛掳走一脸茫然的柯云璧,转瞬就消失在了山道之上。
  只留下梁道玄呆呆站在原地,他还准备了一席肺腑之言,说两个人一定要珍惜来之不易的缘分执子之手相约白首,这回也没机会说了。
  算了他还是回去继续上班吧……这故事凄美哀绝,字字句句里全是有缘无分的错过,但他不能以情处理公事,总要先给小世子姜玹一个交待。
  当然,这个故事梁道玄暂时没有打算向小世子讲清楚明白,归还玉佩后,只告知他徽明郡主的决意:
  “郡主不愿归乡,此事我会亲自手书向尊兄广济王殿下说明前因后果,小殿下还是专心求学,勿要悲伤。”
  但当看到姜玹接过玉佩时伤怀不可自抑的神情,他又宽慰道:“小殿下,郡主十分担心你。”
  “真的么?姐姐还记得我?”姜玹眼中骤然盈满光辉。
  “郡主见到信物,以为你惹下麻烦,急忙传召来人求问,殷切之情,使人动容。为她能安心礼佛,你也应当修身治学才是。”
  “梁少卿还会继续管这件事么?”这才是姜玹最关心的问题。
  梁道玄笑了笑答道:“尊兄广济王殿下如若请求宗正寺从中斡旋,我自然责无旁贷,但凡事也应尊重郡主自己的意愿,小殿下请放心,我会秉明太后,请医女常驻华莲寺为郡主诊治,直到她康复为止,除此之外,尊兄若有回音,我亦会亲自相劝。”
  姜玹到底少年心性,眼角泪润尚在,却又展颜而笑,大声向梁道玄道谢。
  第60章 同音共律(一)
  宗正寺向宗室封王去信, 都要留有备档,避免内外勾结之事,格式成制只是基础,措辞谨慎才最要紧。
  梁道玄第二日入宫告知妹妹此事, 又落实了医女的安排, 回到宗正寺完成了给广济王的公函书信, 加盖宗正寺印玺——他能用的目前只有寺印和少卿印,宗正卿印还在那九十岁老王爷处当吉祥物供奉。
  这些做完,一天的事差不多就没了。
  梁道玄喝过茶看过邸报, 正准备去找辛公公去听他嚼一嚼帝京诸位宗亲公卿的舌根,没有办法,他如今干得就是这一行,干一行爱一行, 该掌握的信息必须在有效的信息链条内流动起来。
  不过听辛公公讲八卦实在是享受, 辛公公吐字清晰条理分明, 舌绽莲花有钩有扣, 一个内宅琐事能让他讲出三国通俗演义的风采。
  可他今天刚出自己的公堂,就听外面有人来报,工作找上门来。
  出入宗正寺申请办理事项的,最差也是有爵之家, 里外的皇亲贵戚不胜枚举。
  梁道玄坐回堂中,一个录毕,谁知又跟上一个,这一日到太阳西垂红云渐微, 他一共面见了四个国公一个侯爵三个伯爵,还有一位威宗异母姐妹老公主的孙子。
  还好先帝人丁单薄,外戚就自己一家, 宗室在京的也寥寥无几,不然今日梁道玄仍是吃不上晚饭。
  隔天再来宗正寺办公,又是如此。
  直到下衙时分,梁道玄嗓子都有些哑了。
  辛百吉辛公公给他自太医院开了润春燥的药茶,正巧这时候喝上,才勉强能说几句不那么嘶哑的话。
  “国舅爷,您这是成了诸位宗亲贵戚公卿世家的青天大老爷了。”辛公公笑靥如花,仿佛是在替他高兴,“您替广济王家那小世子与徽明郡主奔波的事儿虽说做得切实悄寂,但帝京哪有真正的秘密?早私下里传开来,原本不顶事的宗正寺忽忙起正事,这些人家这些年积压的那些鸡零狗碎芝麻蒜皮,凑出一地鸡毛来,这两日全抬在你眼前来了。这是诸位对您的信任,就是太后又要心疼了。”
  “我是没成想会积压下这么多事来,而且有些实在……好像不太能上台面,我新官上任就触碰各家阴私,不免觉得有些烫手。”梁道玄如今和辛公公说话放开许多,要知道他能左右逢源,少不了这位妹妹派来的左膀右臂,眼下处理实务,没有辛公公鼎力相助,为他介绍些京中秘闻,他可不敢贸然行事。
  所以有些话不妨直说。
  拐弯抹角,太伤和气。
  尤其是眼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话,那些大家门里的事情,闹到宗正寺来,也无非与爵位财产休戚相关。
  这几天上门来的,要么是爵位继承有些商榷,要么是家产分配存在争议,兄弟阋墙与燃萁煮豆不胜枚举,也有些旧日案件,枉死的女眷不明身份的婴孩,简直就像书肆里到了夜场只剩下几个男客人时,说书师傅会关起门来讲的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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