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71节
他怕说出自己的设想吓到老师,干脆绝口不提,只笑道:“多谢老师教诲,所以我这直学士前加麟德馆,也不算值得胆战心惊的了。”
“确实如此,馆阁学士,馆学士掌史,阁学士崇文,殿学士都是优渥老臣的大头衔,你本就是宗正寺玉牒的执掌,又要负责编纂宗史,这算是的其所,虽你这个年纪做直学士的,从前也只有徐大人一个享此殊荣,倒也不算没有先例,况且太后的意思,是给你这个头衔安抚宗亲,梅宰执也点头了,你领受便是。”
一提徐照白,梁道玄不免有些头痛。
前两天广济王又来了信,说是在峨州那趟差事,要不是梁少卿力挽狂澜,怕是他也跟着折进去了,后面便是一连串谢意坦率的表达,梁道玄看得有点起鸡皮疙瘩。然后又是正事,广济王他要成亲了,对方是本地名门之女,这代男子无有爵位和官职,不过却因是累世积善之家,英明广遍,百姓赞颂,一应文书,都会尽快交到梁道玄桌上,请他走个过场,让太后赐婚,然后宗正寺批准,将未来妻子加入玉牒,并赐对应身份的盖印,这样封王就可以成亲了。
这是好事,然而广济王弯弯绕绕,又在最后问,想在成亲之时全家团聚,不知道是否可行?
梁道玄当然希望他全家团聚,但目前能不能团聚,他实在是不敢打包票。
这两日他预备正式到政事堂报道,琐事一大堆,又要应酬来谢的亲友,忙得不亦乐乎,今日才坐下来请到老师讲讲古,学学旧例,而明日,才是小姨来府上帮忙操办祈福之事的时机。
柯云璧对此举有不同看法,她认为,这院子显然风水好得很,不然她就真当寡妇了。梁道玄喜欢她的逆向思维,却也表示自己同意小姨提议这看似不着调的办法,一是让长辈安心,二是有其他的缘由。
“我和小姨说了,请华莲寺的高僧来。”
“你想见郡主?”
柯云璧总是能很快抓住梁道玄话中的重点。
“天时地利人和,说服郡主在此一举。”梁道玄十分自信。
“要我帮忙吗?”
梁道玄搂过柯云璧的肩膀,彼时月明而盈,两人并排在水榭里的藤椅紧紧挨着,月光照得池水幽蓝静谧。
“你帮我盯梢。”梁道玄小声道。
柯云璧一惊:“你要打晕掳走郡主直接送走?”
梁道玄傻了,觉得老婆的思维和自己一样,有时候十分奔逸:“你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我是想借着你向她讨教佛法的名义,和她私下说几句,这时候你要是在人前晃悠,岂不惹人生疑?”
“我觉得,郡主在佛寺里参研佛法这么久都没想明白,那佛法不请教也罢。”柯云璧虽然觉得不信,但为了表示自己是积极主动配合丈夫工作的贤妻,还是点头应允,“那你安排就是了。对了……你不怕我听见你们的对话?”
梁道玄无奈笑道:“我又不是和人偷情怕你偷听,你听就听啊!”
这话让柯云璧有被人信任的使命感,她当即三指朝天,盟誓道:“我发誓,明日里听到的话,亲爹亲娘问都不说。”
梁道玄忍不住脑门碰在妻子的额头前,顿时觉得天赐良缘,不过如此。
第二日,病仿佛一夜之间康复了的戴华箬早早就赶来了富安侯府。
她一进来看哪里都不对头,原本的公主府那边太阴森,本来的国公府主宅又太空阔,为了她不要乱来给梁道玄添乱,梁惜月也亲自赶来监督,两人不免又有一些争执斗嘴,好在待华莲寺众位僧尼坐禅车抵达时,两个人默契得表现出富安侯府一派祥和的景象。
其实戴华箬对请一众女尼前来十分奇怪,帝京最不缺的就是古刹里的高僧大德,然而梁道玄却说:“小姨你不是嫌弃公主府那边风水不好么?女人的事情就找女人来办,我觉得合适。”
戴华箬是只要外甥说话便信服的人,当即应下。
一众女尼用过主家精心预备的斋饭,各自手执念珠,绕着每个屋宇诵经祈福,庄重肃穆之氛围也感染了两位长辈,梁惜月和戴华箬也各自闭目,默念经文,希望真能自有灵验。
早在方才,柯云璧就说想请一位精通佛法的女尼为自己弘法,因早就有过沟通,徽明郡主随柯云璧入了内苑,于女主人宴客专用的小花厅后夹堂内就座。
“夫人是替国舅爷寻觅来,请不才讲法不过是托辞,可对么?”郡主早前是见过柯云璧的,如今仍然一派和气,温润非常,教人观之觉亲。
柯云璧老实告罪,表示夫君在外面,没有郡主的首肯,也不会前来冒犯,若郡主不愿,作罢也无妨。
徽明郡主却苦笑摇头:“苦海慈航,回头是岸,我知他要说什么,有劳国舅爷移步入内了。”
柯云璧松了口气,行礼后出了夹堂,不一会儿,梁道玄走了进来,他先恭敬向徽明郡主行礼道:“出此下策,唐突佛法,是在下不敬。只是实在有事要由我转达,还请郡主先过目此信。”
按照规矩,封王给宗正寺的信不可以随意走带,然而在官场摸爬滚打许久的梁道玄已经全然知道哪些规矩必然要守,哪些可以事从权宜,胆子也越来越大。
徽明郡主接过信,眉目之间可见惶急,她大概知道这是弟弟广济王的来信,以为有什么大事,然而读过之后,她却几乎泫然而泣,合信抚于胸前,感慨悠悠:“那时弟弟随我入京,年纪和当今天子一样大,镇日哭泣思念家乡,如今也已成家了……父王在天有灵,必然可以欣慰。”
“我觉得不一定。”梁道玄赶紧泼出冷水,“听说老广济王殿下最重长女,于您疼爱有嘉,若是见您此时青灯古佛,不肯自迷航归返,您再小一个弟弟成亲,他也不大能欣慰多少。”
这话很是尖锐,徽明郡主听了也是一愣,旋即低头不语。
“郡主……其实,您心里是清楚的,有些事,未必只是缘分,有些比缘分更强大的力量在撕扯您和徐大人,这力量,比命运还难抗拒。”
郡主的沉默似乎证实了梁道玄的猜测,他也不再顾忌,直言不讳:“威宗皇帝怎么会让宗室女子与他和梅相共同期待的他日重臣联姻?这话我本不该说,但事分情由,也请郡主明白,威宗自己是封王入京,他最忌惮什么,还用我再说么?老广济王殿下与他同心同德,忧思社稷,这才在威宗皇帝起兵无人响应之际,力排众议鼎力相助,面对如此雪中送炭的兄弟情义,郡主你和当年的世子也就是如今的广济王殿下,不也被送来当做人质养在宫中么?您也说了,您的弟弟当年还是个孩子,就要背井离乡,在监视下生活,与父亲母亲骨肉分离,难道,这就是威宗回报您家的厚恩?”
郡主仍然低着头,瘦弱的肩膀轻轻颤抖。
“而且这样一说,徐照白徐大人也是受过老广济王设立学馆的恩惠,且老广济王免除了许多贫寒之家向学子弟的学资师酬,固然徐大人天资聪颖过人,可如果不是老广济王仁心存善,徐大人未必就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吧?可在他与威宗见面后,他做了什么选择呢?”
梁道玄深吸一口气,说出最残忍的一句话:
“威宗做出了选择,徐照白做出了选择,只有您还不肯选,是因为什么?这些年,该您领受由您自己选择的寂寞,您已品尝,不该您背的流言蜚语,您也不置一词,肩担下来。郡主殿下,恕我直言,不值得的。”
沉默的郡主给了梁道玄很大的心理压力,他能感觉道郡主正在崩溃的边缘。徽明郡主不是傻瓜,有些蛛丝马迹,她恐早已看出,然而仍然愿意逗留,无非是心存最后的期待,期待的不是什么好的结果,而是期待一个为她青春怦然讨回的说法。
但是,这恰恰是最不可能得到的。
梁道玄坐了下来,在郡主所坐的蒲团对面,随着落座,他的声音也轻柔许多:
“郡主殿下,我是个男人,这样就显得我的话总有些混账之处,让你未必愿意当真,但你必须得听我说完。”
他深吸一口气:“一入朝堂,变得最快的就是人的心心。此刻要我来认从前的自己,我也不敢说全然未变。这话诛心难当,但却实在得不能再实在,名利场中,谁人能全?但凡一丝一毫的偏颇,就会成为迈向登峰亦或深渊的头一步。”
“不怕郡主笑话,入仕之前,曾经我也有一万种心思,觉得再难的事,动动脑筋,略施小计,根本不必退后底限,违背本心,自然谁打去吃。结果如何?如果我是怎样想便是怎样做,今日我家人等来的只有我的尸首。”
言语真挚,使得早已低着头泪流满面的徽明郡主抬起头来,悲悯的目光望向梁道玄,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方才所言。
“我今日种种所谓,想来要是能告诉过去的我,必然会要自己大吃一惊。”梁道玄苦笑,“您觉得,徐照白徐大人,会比我好到哪里去么?”
徽明郡主眼意和已无血色的嘴唇,都在颤动。
“你不是在等一艘开走的船,而是在等一条已经沉没了的小舟,你心中陪伴你赏昙花的少年,他不会回来了。”
许久,仿佛呼吸都已自郡主身上抽离,眼泪不再涌出,她一双无波的眼,静静望向前方的虚无里。
“但是郡主还有大好年华补偿自己,只要您复归,宗正寺可以为您恢复尊号,我朝公主郡主代发修行承天祈福的说法多的是,这个借口无人能够指摘。而接下来是我个人和定阳王殿下的请求,如果您愿意还俗于世,定阳王殿下希望您能赏光,以您的学识博闻,燃一方民智之星火。”
这就是之前定阳王临行前所苦恼的事情,在那时梁道玄就想到了最合适的人选不是别人,正是徽明郡主。
当然,前提是郡主愿意走出困顿。
“他徐照白可以为了自己的名声与仕途,弃前情于不顾,您也可以为宗室为姜家为百姓的来日,弃自己的过往如敝履。既然佛陀这么些年都没有回应您的所问,那您就自己给自己找个人生的答案吧。”
梁道玄说完了想说的话,深吸一口气,想让郡主静一静,多少年的伤悲被就此戳破,梁道玄也知自己是猛药医顽疾,下手不免有些重了。
然而,在他离去前,徽明郡主却忽然抬起了头:“让我见一见弟弟吧,国舅,我……我想他了……”说罢,她伏地而泣。
梁道玄赶忙叫柯云璧帮忙搀扶,自己则出门去找辛公公,让他带广济王小世子来此。
这一日,仿佛所有的事都尘埃落定。
佛事结束,小姨和姑姑都喜笑颜开,郡主最终决议归乡,作为唯一的亲长去坐镇广济王的婚礼,而小世子也被太后恩泽,允许暂时离京,送姐姐返回故乡。
当然,在这之后,徽明郡主会前往峨州,拜访定阳王,成为新书院的首位女师范。
这一切在揭晓之后,宗正寺给出了一个非常正式的上奏:郡主早年与先帝一起在威宗膝下成人,情同手足,先帝垂危之际,郡主舍身事佛,求请苍天回转逆意,不料先帝仍是山陵崩摧,郡主愿留守青灯古佛之前,为先帝祈福宁远。
爱信不信。
大家都那么懂得拿大道理压人,梁道玄替郡主还一程,也不算什么。
“我不是灭文臣辅弼们的威风,只是我因功入政事堂参知政事,往后但凡宗室不法,我自然第一个筛篦重则,可如若宗室有冤屈和欺压,我也绝不股息行乱之人。现下朝堂局势没什么好稀奇的,一家独大,终究不是圣上亲政后可施展的好预兆,我势必要还天子一个平衡的局势,这过程里,和徐大人可能就不大愉快了。”
梁道玄这些话是和当日听了全部内容的柯云璧讲,当夜只有二人时,梁道玄说出了真正的隐忧:“要是那个时候,郡主人在帝京,我不觉得以徐大人和梅宰执的人品能保证不会波及郡主与广济王。波及二人就是波及宗亲,若拿郡主做了文章,我一个靠着宗室和勋贵求请入政事堂的外戚,岂不投鼠忌器?这样的事,决不能发生。”
柯云璧静静的听完,问道:“那日你说,以前的你不是今日这样,以前的你不会想出这个未雨绸缪么?”
这话问住了梁道玄,他思考后,唯有一笑:“还是会的,我好像天生比较擅长这个。”
“那你就是骗了郡主。”柯云璧笑道。
“只是换了个不那么委婉的说法而已,不算骗吧……”梁道玄有点心虚,“对了,你好像从来没有问过我,‘假如我是徐照白会怎么做?’这类话?”
“你这人真奇怪,你想听我这就问,你不说谁知道呢?”柯云璧眨眨眼反客为主,“夫君,假如你是徐照白,你会怎么做呢?”
梁道玄本想逗逗柯云璧,结果没想到好像反被逗了,其实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想了很久,唯一的答案只有一个:
“我会试着再拥立一个允许我娶喜欢之人的皇帝。”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柯云璧听完也是错愕,而后却是浓浓的笑意溢满眼睫。
……
七日后,梁道玄入政事堂的日子,徽明郡主恢复封号,启程归乡。
因这件事又是国舅爷为宗亲与贵戚所办的得力之事,众人无不捧场,为郡主回程添了车马和礼物,给足了国舅爷与广济王的面子。
说到底,这个面子,也是给皇帝和太后的。
徽明郡主已经许多年没被如此柔软的朝阳包裹。
马车启程前,又有一人请求见小世子,并递给小世子一封信,小世子姜玹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把信给了姐姐:“阿姐,是……是徐大人送来的。”
虽然这三个字仿佛还能扣动心弦,徽明郡主却在短暂的波澜后,重回平静,打开信封,取出信笺。
信笺是昔年旧纸,泛黄发脆,上面是一首诗,头两句墨迹已老,而后两句却仍有湿润的新书之痕:
优昙华胜雪,惟隐稀世间,黄粱长夜尽,人无再少年。
徽明郡主看了一会儿,随手弃入风中。
马车开动了。
第85章 经年之茂
六月末七月初, 帝京最热得人心发慌的日子还差几步方至,初夏茵茵细风里,浸润着昨夜雨水的清凉,宫内甬道的小片积水都是慢慢得干, 轻盈缓慢的日子, 大抵如此。
可惜, 自前朝走到中朝的路仍旧因不断的宫人大臣看得人焦虑,唯有梁道玄走得轻巧——毕竟他去中朝是见妹妹和外甥,即便带着公事, 也走出两肋生风的轻快与闲适。
梁道玄从崇宁四年入政事堂参知政事,到如今崇宁十年,六年间这条路不知走了多少次,也有满怀心事, 也有烦心愁绪, 但只要目的地有亲人, 他都不觉宫墙森严, 万事难当。
然而,初夏午后,正过午时,潮润渐渐转为溽热, 今日的事态,让他脚步惶急,心情烦乱。
早晨他照常去政事堂议事,午膳没吃几口, 就有宫中太监通传,只说太后急着找国舅,是皇帝的事情, 他撂下筷子与梅宰执说了一声,当即入宫。
霖儿出了什么事?
病了?那应该先找太医,找他大概不是病的问题。
作顽劣难驯之举?十岁以后,这两年小外甥渐渐开始符合梁道玄对这个年纪男孩子的刻板印象:顽皮且精力旺盛,一天到晚,浑身使不完的牛劲儿,上蹿下跳,对什么都好奇,而且有无畏的担子去执行。可是前两年小孩子顽皮已经被妹妹制裁得非常老实,这段时间也算听话,况且小外甥虽然淘气,但绝对孝顺,日常琐事妹妹全能管治,为什么要叫他入宫?
难道是有了什么秘而不宣之事,必须妹妹和自己亲自面授,才能处置?
不会是小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