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一层是对于我自己太过信任,看不出有术法伪装的痕迹。另一层也是因为从拜师以来便是如此,也当成了寻常之事,或许其他师尊教习弟子,也是这般模样。
  师尊又怎么会骗我?
  又怎么会有人无聊到伪装成另一个人,又不图谋利益好处,只为了……教学我术法?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的观念当中,本便不存在有人会毫无缘由地为我提供便利之处。
  哪里知道真的有也渡这样的神经病。
  这样毫不符合常理的、荒谬空悬的存在,让我从未想到另一个方面——即便只是提出这样一个猜测,都让我自觉不堪。师尊从没有在任何一处愧对于我,我怎么能对于她妄加揣测。倒是有些怀疑师尊的身体里存在着两个人格,也没荒谬到想成是两个人。
  但在也渡那并不算隐晦的暗示之下,先前不解之事,好像也跟着迎刃而解了。
  那些在先前接触的过程当中,隐隐察觉的微妙不自然,在此时都成为了最好的佐证。
  其实是很好区分的。
  哪怕是同一张脸,我闭上眼,也能从过往的那些事迹当中,轻易地筛选出了玉师尊,和……也渡。
  原来这么明显啊。
  我的脸色一时有些阴沉下来。自觉难看。
  但在也渡的眼中,便见小徒弟面色苍白如雪,睫羽颤动着,好像有些失魂落魄的茫然,心下先软了一阵。
  却不能退。
  在寂静当中,也渡手中微动,随着真元注入,一只特殊纸人在手里成型——和他那代形之法,似乎又有些不同,只是看得出来出自同源。
  “……阿慈。”
  似乎是迟疑的,也渡低声喊了一声。
  我内心也跟着嗤笑了一下。
  的确,出自同源,我为何偏偏没看出来。
  贴身收着的某个储物囊,散发出一点温润的热度来,我看也不看,用手指挟着,将一枚纸人从储物囊中抽了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出山历练,前往重海古城之时,我的“师尊”给我护身之物,我一直当做护身符,贴身收在身侧。
  而此时,我手指轻轻挟着这形态有几分熟悉的小纸人,抬眼,看了也渡一眼。
  “是你?”
  好像还有些不甘心,我偏要追问最后这么一句。
  纸人是你?
  当初将它给我的人,是你?
  也正因为有这么一层联系,也渡才能如此轻易地推断到小徒弟所在之处。
  也渡被那一眼看的心神俱散,小徒弟漂亮的一双黑眸当中,似乎含着一层水光般。他失神了一瞬,才怔怔回答:“是我。”
  也没什么好继续追问的了。
  我得到答复,并没有我想象当中的愤怒,只是略微晕眩了下。某种强烈的疲惫涌上来,仿佛气力被抽干,竟让我有些无所谓追究,也没什么别的兴致。
  ……又是这样无力。
  我追究下来,要数也渡做的对不起我的事,可数年来,悉心教导,我这一身内功心法和诸多术法,皆有他指教后的手笔和身影。
  我要指责他什么?欺骗?的确是欺骗,但这些年来的师恩情谊,似乎也可以抵消了。
  哪怕是错付的感情,也的确出自于真心,又怎么能说收回就烟消云散。
  我只是不解,也渡为什么要做出这么荒谬奇怪的事,明明对他毫无利处,难道只为了看笑话,可以这般耐心,忍辱负重这么多年?
  如果这是个诛心的布局,那的确精妙,至少我在此刻,的确被打的丢盔弃甲,再狼狈不过了。
  还有强烈不甘心,在心底更翻涌而起,明明——
  “……你明明不想我做你的徒弟。”我低声喃喃道,前世今生的差异交错,截然不同的混乱,让我几乎也有些迷失在这种茫然中了,“为什么要这么做?”
  梦境之景如同附骨之疽般难忘,烈火似的席卷而来,快速地吞没了也渡。他当然明白阿慈言下之意是什么,那段记忆如此难忘,以至于他脸上的神情也出现了一丝空白。
  也渡好像有点喘不过气来,从心脏处蔓延而生的隐隐痛楚,几乎让他怀疑这具化身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始料未及的,也渡面对这样的指责,也有些失措了,只顾着解释,“我没有、我……”
  我没有不想要你。
  本就够苍白无力的解释,在某一瞬间起戛然而止,好像被生生扼断了所有的声息。
  他对上了一双充盈着水汽、在不断流泪的眼睛。
  舟多慈的眼泪掉的很凶。
  但他无声无息地,一声不吭,只是汹涌的情绪叠加而来,一浪更胜过了一浪。到后面,似乎终于有些忍耐不住了,于是咬住了唇,很用力,那殷红的唇瓣先是被咬得有些发白,随后淌出稠艷的血来,涂抹在唇瓣之间。
  刺眼。
  也渡好像一点反应也没有了,和神魂出窍一般。
  倒是舟微漪,从那些语焉不详的对话当中,飞快地猜测出了真相——即便这个真相显得再荒谬不过了。但是也渡都能做出欺骗阿慈的事来了,还有什么他做不出来的?
  舟微漪那张惯有风度,显得很温柔的面容上,都跟着覆盖上一层惊人的戾气,不过没等他做出什么更不客气的举动,心一下就被他若有似无的水声给扰乱了。
  舟微漪一下子回过头,对上那双一言不发,只顾着流泪的眼睛,什么办法都没有了。连杀意都忘记了,只心慌意乱地记得哄人。
  “阿慈。”
  慌乱之中,舟微漪的手都有点抖,很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阿慈的唇,让他别咬得那么厉害。指腹碰到温热的血的时候被烫了一下,又进退两难地不敢收回手,只去触碰那尖利的牙,试图挪开它,或者让阿慈干脆咬在自己的手上也好,至少别将唇瓣蹂躏成那副模样。
  “别咬、别咬。”他小心翼翼地哄,“唇上出血了阿慈……轻一点,松开……”
  舟微漪靠过来,声音很低,“咬哥哥行不行?别难过,哥哥知道阿慈最委屈。”
  那眼泪还是淌得凶,睫羽一眨就跟着掉下好大一滴泪水。
  舟微漪没见过阿慈哭这么凶的模样,又心疼,又不敢拦,拿随身带的巾帕按在脸颊上拭掉泪水,又急又无计可施,只叹息地道,“眼睛都红了,不知要肿成什么样……”
  我后知后觉到脸颊上的湿润,先是热的,被风吹过又显得凉,然后舟微漪的指尖、巾帕,就热烘烘地凑过来了,将那点凉意都盖住。
  我听见舟微漪的话,其实呆了一下。
  委屈?我才不委屈。我只是觉得气恼、胸闷,为我自己愚蠢至极,自己的师尊换了人也看不出来。又有些计划被打乱成难以分辨的模样后的慌乱——我明明一直循规蹈矩,笃定自己走在正确的路上。我甚至已经躲避开也渡了,不曾不自量力,但似乎是他心血来潮下的一个难以解释的举动,我就轻易成为了又随时可以被抛弃的笑话。
  我已经分不清了。
  可明明不委屈,我为什么会哭成这样,实在狼狈丢人,毫无气魄,简直就是最上好的嘲弄对象。
  想到这里,我深恨起自己在这方面的幼稚和不成熟来,为何就不能从容不迫一些?在也渡表现出来的时候,宠辱不惊地应一声,强装起自己早就知道的模样,反过来嘲笑也渡仙尊在这方面实在道行不行,脸都是冷着的,只有瞎子才会看不出来。
  可我偏偏在这种方面显得情绪格外鲜明强烈,竟是一点都忍让不下,于是成了这幅模样,简直连过路人都要可怜起我这幅“痴心错付”的模样。
  我才不要那样。
  不要任何人的可怜,不要也渡如愿以偿的嘲弄。
  眼睛还红着,里面还装着湿润的水汽。可我偏偏冷着脸,飞快调整过后,更是神情冷淡地瞪他一眼,好似在让也渡等着我的报复。
  这会心乱着,其实什么也没想,那一眼倒更似和示威似的。
  也渡那神游天外的模样,终于被这一眼惊醒了,一下像灼热岩浆将那颗心又烫活过来,几乎是本能地、一步步地向前,想要接触到那团唯一能浇灭这酷烈火焰的源泉。也渡的脸色也很难看,失神又狼狈,高高在上的仙君好似在此时坠落下来,而他只记得解释,“是我不对。我推算天命,推得你是我命定之下的……”
  我却如惊弓之鸟,哪怕知晓自己这副模样很不争气,也还是本能地抗拒也渡的接近,下意识往舟微漪的怀里躲了一下。
  舟微漪也仿佛被烫了一下,又心疼又心软,让他微微叹了口气,将阿慈揽住了,才侧首去看也渡。
  没有杀意,只是一片漠然。舟微漪看着也渡,和看着花石虫鸟没什么区别似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客气地商量道,“也渡仙君,我还喊你一声师尊,只希望您高抬贵手。”
  “我不知道您的目的是什么,想做什么,但现在——”
  “请您先离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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