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也渡的声音有些发颤,似乎在很轻地喊我的名字——他把手伸过来,接住我咳出的腥秽物。我看着他手指被血液打湿,难得生出一种歉疚感,莫名的同时想要偏头避开,也渡却极固执地追过来,好像这般能让他感受更鲜明一般。
  “阿慈、阿慈。”玉师尊说,“你不要吓师父……”
  我没事。
  我张了张口想这么回答,却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在彻底晕过去前,我看见师尊滚烫的泪落在我的衣袍上,隔着那层布料,都极其惊心的烫。
  还有也渡那一只接着血的手也在微微发颤,好像承受着某种千钧之力般。我鬼使神差的,忽然顺着那只手望上去,才发现——原来不止师尊在哭。
  也渡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相比起平日的冷冽,更像是麻木般。
  眼睛却异常生动的,落下一滴泪来。
  *
  是梦。
  我很清楚。
  也是这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梦到母亲了。
  梦中的我还是婴孩时期,被裹在细软光滑的襁褓当中,女人盈盈笑着抱起我。
  她看上去同多年后,在相貌上没什么变化。但那双明亮的眼让她显得很有几分朝气,机敏温柔,芳华又鲜亮。
  “多慈、多慈,我的小宝。”
  “你要平安顺遂,一生多有慈悲之心,方成正果。”
  后面那句话,我倒是常听,可母亲从未说过,希望我平安、顺遂……但在梦境当中,她却经常这么哄我。
  她说只希望我做一个内心柔软善良的好人,开心度过一生,其他都不重要——怎么会不重要呢?不优秀的人是不配被喜欢的。我已经很不讨人喜欢了,就要更努力、勤勉刻骨一些,就像她日后时常教导我的那样,要足够出色才配做舟家的继承人,讨父亲的欢心,让舟微漪夺不走我的一切,才能……让她满意。
  但在梦中却截然相反,她对我从不严苛,连脸都舍不得红,千娇万宠,如掌上明珠。
  她说我来到这世上就已经很辛苦了,那么小、那么孱弱的孩子,活下来都是奇迹,希望我在今后的日日夜夜里不必吃那么多苦,她只要我无忧无虑,无事烦心。
  在梦中我好像也这般度过了一生。
  修为境界马马虎虎,每日只知吃喝玩乐,只有母亲一个亲人,却像是从小就在满满当当的爱里长大。
  后来母亲领养回来一名养子,叫微漪。我不喜欢他,总觉得靠近他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譬如说让母亲生气。
  于是总是捉弄、排挤他,但微漪实在是个好哥哥,每日哄着我玩,做我的大马,每次归家的时候又给我带各式各样让我惊喜的礼物。说话好听,笑的也温柔。我身边不缺玩伴,但很少有微漪这样贴心又万般合意的好哥哥,于是很快黏在他身边,撒娇喊“微漪哥哥”。有日出去疯玩,在他怀中睡着,被抱着回了家。我半梦半醒间一揉眼看见母亲,吓得要从哥哥身上跳下来,但母亲并不生气,反而像是得意洋洋笑起来,说:“我就知道,小孩子么,很快就能玩到一起了。”
  后来长大一些,碰到了总是要黏着我的宋星苒,我觉得他老是和我对着干,很不高兴。
  母亲给我出主意,要是我特别、特别讨厌他,母亲去出面和宋家交涉,宋星苒以后绝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要是我没那么讨厌他,还有别的办法……母亲俯身在我耳旁,小声教我。我皱着眉,唇紧抿着,显得很不高兴的模样。但听完之后百般考虑,还是为难地道:“那还是后者吧,我试一下。”
  虽然讨厌宋星苒——但偶尔也有没那么讨厌的时候。要是再见不到他,我也会觉得可惜。而且他还是微漪哥哥的好朋友,就、就勉强为了微漪哥哥好了,暂且给他一下机会。
  宋星苒再来我家的时候,我望着他,伸手去扯他的袖摆。宋星苒嘴上很嫌弃矜持,但动作分毫不动,我眨着眼,凑过去问:“星苒哥哥,你上次用的那招移星术好厉害,教教我好不好?”
  宋星苒说:“那是我的家传术法,怎么能教你?”
  一边又说:“不过你是个小笨蛋,轻易也学不明白,我就多来教你几次好了。”
  我“泫然欲泣”,很难过的模样:“我真的很笨吗?”
  宋星苒又慌了神:“我嘴欠胡说的,你、你别哭……”
  后来宋星苒就很听我的话了,或者说我总有让他听话的办法。宋星苒便成了哥哥之后,第二个能让我爬到头上的“大马”,陪玩心极重的我。
  成年宴至,我在宴会上碰见了容家那名冷冰冰的长公子。他看我一眼,我便被吓得慌忙离席。
  哪知母亲后来询问我,想与我相看道侣,她见那容家长公子似与我有意,要不要就此结为姻亲呢?
  我大惊,慌忙解释那名容长公子可凶了,他哪里有意,一定不怎么喜欢我,我绝不要——又说若要那冷冰冰的长公子做道侣,还不如选微漪哥哥,或者现在也很听话的宋星苒也行。
  我说的近似于气话,但母亲听完后笑眯眯的,十分乐观开朗道:“好啊。那多选几个也行么……”
  我又羞又气,躲着母亲,心底第一次生出叛逆念头来,包袱款款地收拾好了离家出走。第一次离家出走没经验,差点将半座屋子都搬空。
  自然,身旁还带了许多修为高深的修士护卫,包括母亲身旁得力的助手——这是当然了,没有他们,我在外面遇见了危险可怎么办?
  微漪哥哥忧心忡忡,要和我一起走。我不愿意,认真拒绝他:“你要是和我一起,那和出去游玩有什么两样?不行,不行,这是在离家出走。”
  微漪哥哥看着我身边跟着的那么些人,欲言又止。好像在说:这还不是游玩吗?
  还好他没有说出来,要不然我一定会和他生气的。
  如此离家出走后,一路上碰见许多事,也救过许多人。
  其中一个被毁容、折磨后的凡人看着实在太可怜,没忍住便心软将他带在身旁一阵子,为他找找退路,发现他居然是修仙的好根骨——而他却不愿离开,发誓报仇后,只望留在我身侧为奴。
  我很新奇,像第一次捡到一只属于自己的小狗那样。
  母亲说如果养了小宠,便要好好待它,负责它的一生。至少,也绝不能抛弃它。
  眼前虽然是个人,但他说只属于我,我觉得应该和养小宠是一样的,于是认真颔首,答应了。
  在外总是身有不测,我与身旁护卫意外失散,落进一魔窟当中。虽修为在身,百邪不侵,但我到底没独身一人、碰见过这种可怕的境况过,被吓得眼底含泪。
  好在后来被一来历神秘、修为深不可测的修士所救。他原本斩了魔便要走,但我哭的厉害,不多时便又见他冷着一张脸绕了回来。
  后来他几度想撇下我走开,但见我动不动要落泪的模样,最后还是带上了我在魔窟中游走。
  相熟之后,我知他是主动前来,实在好奇他为什么来这样阴森可怖的鬼地方。他略犹豫后道:“我算到我天命的徒弟,就出现在这里。”
  我大惊,又很同情地看向他:“这样的鬼地方?你那徒弟该不会是什么夜叉鬼吧……”
  他很恼怒,又撇下我独自生气不说话,我追在他身后道:“要么他就是个怪人!和你一样古怪的怪人,才会来这样可怕的地方历险……”
  怪人最后还是没找到他的徒弟,只将我送回了家中。
  别离已久,我见到母亲,投入她的怀中,又开始哭。
  我想她,好想她。
  母亲也心疼地抱着我哭,可渐渐的,那哭声越来越小。
  她紧抱着我的手像化成了尖利的爪牙一样,刺入皮肤当中,血液淅淅沥沥地淌下来,我很疼,却舍不得松开她。再抬头时,仍是那张熟悉的脸,母亲却像变了一个人,目光阴郁,带着一分恨意。
  年少时我尚且懵懂,将那恨意当成对其他人的——或是父亲,或是舟微漪,或是那些一切让她不高兴的人或者事,但我现在看来,那恨分明是对着我的。
  “舟多慈,”她说,“你为什么不听话?”
  我一眨眼,又落下泪来。
  倒并不是因为梦醒,知晓那梦中一切皆为臆障。而是听着这个名字,我反反复复地想着那句话——
  多慈、多慈,一生多有慈悲之心。
  不论梦里还是梦外,我都让她失望,没能成为一个慈悲善良的人。
  是因为我、因为我,西渊……
  眼泪汹涌而下,面容苍白的小公子哭得几乎没有声息,只是身体很轻微的颤抖着,凑近了才发现那张脸都是湿润的,眼皮微微发红。
  那样悲怆哀愁,哪怕只是在旁边看一眼,都几乎让人心碎。
  尤其是现在在他身旁的人,本来就是会心疼他的人,再一看那泪水,只觉得心如刀绞一般,痛得连吐息都带着一股灼烫的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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