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江听雪对这股气息早有预料,他面不改色地收起妖丹,起身回到石洞。
  无印还在沉睡,和早上他离开时一样,身上盖着袈裟,眉头微蹙,仿佛睡得不太安稳。
  他已经睡了很久,睡梦中自己似乎也知道这件事,所以总是想要挣扎着醒来,连灵露都快无法安抚他了。
  江听雪半跪在他身边,手掌覆在他的额头,掌心白光一现,躺着的人眼皮微微颤了两下,慢慢睁开。
  江听雪收回手,道:“大师,你醒了?”
  无印茫然了一会儿,很快回想起之前种种,因为长久的沉睡,身体有些无力,但还是强撑着抬起手,死死抓住江听雪,恨道:“你……准备让我睡多久?”
  “不睡了。”江听雪微笑,“比起让你在这舒舒服服地睡着,我觉得还是让你在人间流落街头,苟且偷生更有趣。大师,你说呢?”
  无印:“……你要放我走?”
  “大师是不是把我想的太好心了?”江听雪挑眉。
  他捏断脚边的锁链,却还留了一截坠在无印腕上。
  “挂着这条锁链,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个罪人,你在哪里都不会受欢迎,所有人都会唾弃你,哪怕是乞丐,也会驱赶你,辱骂你。”
  江听雪盯着无印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道:“你会没有吃,没有喝,没有可以安睡的地方,只能像老鼠一样,在人人喊打的地方苟延残喘。不,或许还不如老鼠,因为老鼠有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权力,而你没有。”
  他抚摸着无印怀胎三个多月,已经开始显怀的孕肚,轻轻笑了一声,满是恶意地说道:“记住了,无印大师,净禅寺那帮僧人的命,都在你身上。”
  他将无印扔到了山下。
  飘飘细雨中,江听雪站在树上,看着无印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茫然地看了一眼四周,然后踩着泥泞,一步步朝远处的城池走去。
  微风吹动雨丝,雪白锦袍轻轻飞舞,在袭来的凉凉水汽中,江听雪低低咳了两声。
  修为已经炼化,天气也暖和起来……也是时候该进行下一步了。
  ……
  从此以后,世间再没有无印大师,只在徐州城里,多了一个披着脏兮兮袈裟,手上栓着锁链的疯和尚。
  第104章
  徐州城里多了个疯和尚。
  没人知道他是从哪来的, 只是有一天,他突然就出现在了城里。
  原本大家也不是叫他疯和尚,只把他当做有罪的僧人, 鄙夷之余, 倒也没有这么嫌弃。
  但是那和尚进城问了一句话之后,忽然就又哭又笑起来, 状似疯癫, 再加上他身上的袈裟脏兮兮的, 大家就开始叫他疯和尚了。
  “我不知道啊, 他问我这是哪, 往锦州怎么走, 我说他是不是要去锦州净禅寺, 他说是, 我就把净禅寺的事告诉他, 然后他就突然哭起来了。”裹着黄头巾的妇人唾沫横飞。
  “一动不动的, 光愣在那流眼泪, 我还以为他傻了, 哭完了又笑,笑得比狐猴还难听,可把我吓坏了。早知道他是个疯傻的, 我就不理他了,这个疯和尚!”
  围观人群忍不住好奇:“那净禅寺怎的了?”
  “你们不知道?净禅寺没了!”黄头巾妇人一拍大腿, “听说是遭了妖祸,被只狐妖放了把火,寺里僧人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逃了,也不知道逃到哪去、还活不活着, 反正寺是彻底败了。”
  有人疑惑:“可我前些日子还听到有人要去净禅寺拜佛,说那净禅寺要开水陆法会,就在这几天?”
  “我还能骗你不成?!”黄头巾妇人泼辣瞪眼,“我大外甥前几天才从锦州回来,亲口跟我说的,还能有假?不信,你自己去问!”
  “我就那么一说……”旁人讪讪。
  早春时节,城里的人不像乡下人有地要忙,得了空便凑在一起,晒着太阳闲谈。
  他们一边聊着左邻右舍的八卦,时不时便要往不远处的墙角看一眼,挤眉弄眼地发出几声讥笑。
  正午阳光正好,照在人身上,懒洋洋的温暖,但却吝啬于分出一缕,进入那阴暗的墙根。
  墙根处,众人口中的疯和尚靠坐在那里,脏兮兮的袈裟披在身上,直愣愣地看着地面。
  有人路过时,故意踢他一脚,他也没反应,只慢慢地将腿收回来,吭也不吭一声。
  旁人的揣测讥嘲在街头巷尾响起,却一点也传不到他的耳中,他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都不闻不问。
  日头渐渐西斜,街角闲聊的人各自散去,路边的摊位也渐渐收起,客栈的小二收拾完桌子,在门头挂上了灯。
  看了看墙边依然靠坐在那的疯和尚,小二回了客栈,过一会儿,拿了两个沾了灰的馒头出来。
  他走到墙角,轻轻踢了一下一动不动的人:“诶,疯和尚!”
  无印没有反应。
  小二蹲了下来:“叫你呢,听见没有?”
  他又叫了两声,无印才听见了似的,慢慢抬起眼,有些恍惚地看着他。
  小二道:“我瞧你在这坐了三天了,也不吃也不喝,你是不是想死啊?你真要死,能不能死远点?死在这,到时候影响我们客栈的生意,还得我给你收尸。”
  无印眼神晃动了一下,像是被戳中了什么一样,喃喃道:“我……不能死……”
  “不能死?那你一直坐在这干什么?要么去乞讨,要么去化缘,光坐着,还指望天上掉下来吃喝吗?”
  看他一副呆呆的样子,小二摇摇头:“算了,就当我好心,给,这两个馒头是掉地上不要的,送给你吃吧。”
  他把馒头在身上擦了擦灰,递过去,见无印不接,只愣愣地看着他,便道:“怎么,你还嫌弃脏?我可没好东西给你,爱吃不吃!”
  把馒头往无印怀里一塞,小二起身离开,刚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声音:“……多谢施主。”
  小二脚步一顿,回到客栈,过了片刻,又拎了一小坛酒出来。
  在默默吃馒头的无印面前站住,小二笑道:“你今天运气好,我们掌柜的高兴,赏了我两坛酒。我一个人喝不完,也没个亲朋好友分享,就分你一坛。看你这锁链,想来也不是个守戒的出家人,应该能喝酒吧?这夜里这么冷,你喝点酒暖和暖和,别半夜冻死在这,还连累我麻烦。”
  放下酒坛,小二紧了紧腰间的黄束腰,转身返回客栈,嘴里还哼着不成调子的打油诗。
  “当人就做人,当狗就做狗,死了成鬼魂,一生尽本分……”
  一生尽本分……
  无印怔怔地看着手边的酒坛。
  他的本分是什么……
  修佛时,他佛心不坚,轻易便被引诱,还俗后,他无力反抗,还连累净禅寺僧人一起被害。
  修佛修不好,做人也不做好……
  他尽到自己的本分了吗……
  善有善因,恶有恶果,他修身立德,却最终只是……一塌糊涂。
  绵绵的痛苦盘桓在胸口,挥之不去,无印慢慢拿起酒坛,拨开封盖,仰头灌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刺激得他呛了起来。
  他捂着嘴咳了一会儿,等缓过来,便再灌了一口。
  烈酒入腹,化作热意返了上来,无印头脑开始昏沉,胸口的痛苦在这昏沉中,慢慢被压了下去,但又有另一种闷痛泛了出来。
  一道红衣身影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桃花眼弯起,泪痣轻摇,始终专注地望着他,言笑晏晏。
  无印一顿,抬起酒坛,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但不论他喝下再多的酒,眼前的身影还是挥之不去。
  因为喝得太快,他再次被呛到,弯着腰剧烈咳嗽起来,咳到眼圈通红、眼尾湿润,才慢慢停了下来。
  他按着地上的酒坛,闭了闭眼,石洞中的一幕幕闪现在脑海。
  他睡了太久,醒过来时已经过了冬天,记忆却还停留在刚刚被抓起来的那几日。
  所以他还清楚地记得,江听雪是如何对待他的。
  那些充满了强迫意味的情事,没有以往那些热切的拥抱,没有那些密集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亲吻,有的只是冷冰冰的压迫。
  白狐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往日的情意,只是冷淡的看着他,单纯地羞辱。
  无印痛恨他的欺骗和背叛,但却更痛恨自己,明明已经知道他是妖,明明已经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却还是会在他简单的抚摸下,无法自抑地颤抖。
  江听雪说的没有错,不知羞耻的那个人,的确是他自己。
  无印自嘲地笑了笑,眼前的世界开始摇晃,他放松力道,任由自己倒下去。
  预想中冷硬的痛感没有传来,他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无印抬起眼,面前的人影晃动着,凝聚成熟悉的面容,又很快涣散。
  他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只是慢慢抬起手,摇晃着触到面前人的脸上,喃喃道:“江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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