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那人放下了塑料袋,木板门又被砰砰砸向,李琢光甚至听到了一些木头被拍碎的咔咔声。
  门又被无可奈何地打开了,男人那黄梅天一般潮湿而生锈的嗓音和芹菜的清香涌了进来:“是你妈不要你的,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哪里欠你了?你整天屁事不干,自己的被子也不——”
  他的话戛然而止,大约是看到李琢光叠好的薄毯子。
  男人梗着脖子不肯低头,在阁楼里转了两圈,似乎是想找点别的茬。
  但是窗帘拉开了,灰擦干净了,盆栽的泥土还是湿润的。
  男人呼吸很重,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不是说怕水?这不是能浇花?矫情个大爷的,浪费我的钱去看心理医生。”
  说罢,他噔噔噔地踩着摇摇欲断的木楼梯,带走那股热腾腾家常菜的香气下楼了。
  阁楼里的人关上了门。
  轻轻的脚步走到床垫边,塑胶被挤压的咯吱声响起,紧随其后的是一句轻到几乎听不到的「谢谢你」。
  是个女孩,很年轻的女孩。
  声音很耳熟,好像就是刚才那个说话颠三倒四的女孩。
  “你可以出来,没事的。”她说。
  她的年纪应该比十几分钟前李琢光看到的女孩要年轻很多,声音里透着稚嫩,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
  李琢光没有动,她的身体告诉她自己不可以出去。
  一千一百一十,一千一百一十一。
  “好吧。”
  那女孩没有再坚持,而是从床垫上站起来,拉开背包的拉链,唰唰两声纸响,她取出了两本书,拔开笔盖,响起笔尖与纸张摩擦的声音。
  一千两百,一千两百零一。
  “我知道你还在这里,你不出来也没关系,我只想对你说谢谢。”
  她此时的语言逻辑还很正常,可能是还没有说太多话,除了声音极度疲惫以外,和平常人没什么区别。
  一千三百二十二,一千三百二十三。
  快结束了,李琢光心说。
  终于结束了。
  结束了吗?
  她的身体松弛下来,周围的环境都像没有粘性而脱落的贴图一样揭下,原本立体的事物在换了一个角度后便成了平面的图画。
  李琢光推开倒在自己身上的一片代表墙壁的纸张,回头看到女孩的平面贴画仍然立在原地。
  她走上前,女孩伸出的手臂是一段弯着的纸张,中性笔是插在手指间破洞里的另一张纸片。
  女孩面前的纸张上还是一句「谢谢你,我叫羊曜」。
  羊曜这个名字很耳熟——是耳熟,不是眼熟,她肯定在哪听过。
  在哪听过……
  李琢光绕到女孩身前,女孩消瘦的手臂上遍布结痂的刀疤,她的脸也很瘦,几乎没有几两肉,皮囊完全贴着骨骼生长。
  房间里有一块纸板晃了晃倒下去,是一个瓷质的痰盂,溅起一阵灰尘,同时传来的还有呕吐物一般酸臭的气味。
  啪嗒一声,窗边代表盆栽的纸板倒了下去,落地的一瞬间碎裂成湿润的泥土块。
  她还是在心里默数秒数。
  一千五百六十,一千五百六十一。
  李琢光上前捧起一抷泥土,沙子一样细小的泥土在她手里化作一滩血水,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滴落,被地面反弹回来贴在李琢光的裤腿上,又变成一个个指甲盖大小的小人,抓着李琢光的裤管就往上爬。
  爬到膝盖处停下,俯身拥抱布料,变成一块深红色的痂痕。
  最后一面墙壁也倒下,天花板没有支撑点,一大块泡沫塑料板往下掉,在空中分裂散成无数拇指大小的蟑螂,落在李琢光的头发上、肩膀上,顺着她的衣领往里面爬。
  “——”
  李琢光想骂一句脏话,但不敢张嘴,怕蟑螂爬进她的嘴巴里。
  她一边拍打着身上的虫子,抬着腿要从蟑螂堆里跳出去,但是密密麻麻的蟑螂比她的动作更快,几乎瞬间就覆盖了所有能去到的地面。
  有一只虫子停留在李琢光的手背上,似乎在啃咬她发肿的针眼,被她一把拍了下去。
  它们在李琢光的脚下身体开花般被挤压爆炸,迸溅出汁水,爬到那女孩的纸板上,又变成一个个发霉的绿点子。
  纸板腐烂融化,瘫软到地面上,如同往地上泼了一碗热油,溅到那些虫子身上霎时发出滋滋的响声。
  李琢光卷起裤管,捏住最后一个爬在她身体上的蟑螂扔进那锅热油里,虫子被煮熟,散发出蛋白质的味道。
  地面上挣扎着细腿的虫子在白色的热浪下变成一滩滩黑色的水泥,融合在一起开始缓慢流动,流过李琢光的脚踝,是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李琢光不得不跟着这力道往前走。
  四周墙壁都倒下后,景象就变成了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天空蓝得透彻又虚假,像是一张饱和度调得太高的贴画。
  自李琢光身前有一条白色的道路,通往不远处的一扇拱形大门。
  李琢光就着水泥的力道往前走,忽觉头皮有点痒,挠了挠头,又抓出一只蟑螂。
  她把虫子扔进水泥里,看着那只小虫子舒展触角想要逃离,却又无可奈何地沉入水泥。
  她僵硬地抬起腿,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地上的水泥像是为了迎合她的脚步,一浪高过一浪地起伏。
  一千……
  一千多少来着了。
  无端的恐慌瞬间包围了李琢光的心脏,一把揪住她的气管让她透不过气来。
  但脚下的动势不会因此停止,而是愈发强势地将李琢光往目的地送,不时发出一些硬壳虫与玻璃相撞时的哒哒声,听在李琢光的耳朵里像是扭曲的孩童笑声。
  终于将她送到拱门前,那拱门是梦幻的古希腊风,拱门正中间吊着一块浅米黄的牌子,写着巨大的「天堂」字样。
  门前有一个小讲台,上面放着一本纸质本和一支中性笔。
  水泥往后退去,隐入地底消失不见。
  李琢光的脚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病号服也维持着她刚出来时那样宽大而单薄,手背上的针眼肿得很高,又红又痛。
  她走到讲台前面,看到那本纸质本上写着几行字——
  「天堂会向每一个女孩慷慨敞开大门。
  「好孩子得到应有的奖励,哪怕是坏孩子,也可以在这里大展拳脚后再得到应有惩罚。希望每一个你都在这里找到心仪的童年幻想伙伴。
  「如果你想让那个女孩进入天堂,请问最合适的时间节点是?」
  李琢光的脑门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这事不是死后再考虑的么,人家又没有死,这么早开始筹备是否有些过于未雨绸缪了?
  而且私自替人家决定死后的行程也怪不礼貌的。
  她拿起笔,想写「死后」,将要落笔时又停住了。
  她想到自己从醒来开始就莫名其妙一直在默数的秒数,将那一句话又阅读了一遍。
  打光灯似的阳光撒在本子上,有一刹那似乎照得文字扭曲。
  如果自己有那么深刻的肌肉记忆,就代表这不是第一次了,而且绝不止一两次的重复。
  她暂时想不起任何关于现在能用上的专业知识,只隐约知道这里应该是出现时间循环也不奇怪的地方。
  那么她必然试过「死后」这个答案。
  可以肯定,既然她还没有回答出正确的答案,那么在房间里的一千一百一十、一千三百二十二这两个关键节点就不是正确答案。
  再放长远点,病房里的女孩年纪比房间里的那会儿大,从生理层面上来说更接近死亡。
  那么她必然也试过「四百」、「六百」这两个病房关键节点。
  她双手撑着桌子直起身,场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地蜡化,青草和天空的像素颗粒开始互相排斥。
  这个世界正在解离,她的时间不多了。
  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轮回,只能把这次当成最后一条命来答。
  如果这些答案都不是正确的,问题出在哪里呢?
  还有哪里能有答案?
  她摸出从女孩房间里取走的那个金色徽章,这块徽章很眼熟,只可惜她现在一点之前的记忆都没有,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先把前一个问题解答了。
  蜡笔的图案开始往李琢光这里蔓延,不消片刻就铺陈遍野,于是眼前的一切又变成了二维的一张纸。
  徽章没有用,还有什么别的?
  女孩那些颠三倒四的话语……李琢光在脑海里重复了一遍,她不太能全部记住,因为实在太没有逻辑了。
  像是有个小孩拿着笔在纸上作画,颜色已经逼近李琢光的脚边,她只好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局促地蜷缩着脚趾。
  蜡化并没有因为碰到她的身体而停止,而是顺着她的脚踝一路往上,准备将她整个人二维化。
  「你要的答案在里面。」
  她会想要什么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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