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卖燕山, 有义方下一句是什么?”
  她又念错了。李琢光心说。
  女人大概不认识「窦」字,但认识「卖」,所以只读了半边。
  肖田没有纠正女人,而是接下去道:“教五子,名俱扬。”
  女人一句,肖田一句。偶尔女人会跳着考,肖田的反应总是很快,背了三天的书, 就没听她背错一句。
  等天终于晴朗了, 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李琢光院子里以前,先有人敲响了房门。
  李琢光匆匆从炕上翻身起来, 趿拉着拖鞋就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肖田和她的母亲。比起前两天独自一人来敲门时小心翼翼的肖田,今日她双眼中闪烁着耀眼的光彩。
  “真不好意思啊李指导员。”
  女人的背半弓着,刚开了门便拿着一篮子的鸡蛋往李琢光怀里塞过来,在李琢光反应过来之前就松开手,这让李琢光不得不接下了鸡蛋。
  这一篮子鸡蛋沉甸甸的,眼睛估摸着大约得有十来个。这相当于她们把大半个家底都掏出来了。
  “我怎么能拿您的东西,大娘快收回去!”李琢光连忙再伸出手把篮子递回去,女人却双手背在身后如何都不愿意收下。
  女人躲避着李琢光的手,倒是肖田抬起手抵住李琢光的动作,轻声说:“姐姐,你就收下吧。”
  李琢光对肖田有更多的耐心,既然肖田手伸上来了,她便顺势往肖田怀里塞:“咱们指导员是来帮助村子不能收群众一针一线,好孩子,快收回去。”
  肖田猛地摇头,推了一把李琢光的手,做出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动作——她对着李琢光直直地跪了下去,咚咚地磕了两个响头:“求老师收我为学生。”
  李琢光傻了,这要传出去,别说她和芮礼的职务都要被革了,大概连命都要没了。她手忙脚乱地把篮子放到地上要去扶肖田:“咱们解放了,不兴这旧地主的一套啊。”
  可这边还没扶起来,那边肖田的母亲也跪了下来:“指导员,您见多识广,求求您收小田做学生吧。”
  村里的人都起很早,这时候已陆陆续续有人准备出门了。李琢光头脑一热,也对着两个人跪了下去。
  站在墙后看外面情况的芮礼:“……”
  李琢光一手一个,还在努力想要扶起肖田和她的母亲:“咱们起来好好说,好不好?别动不动就跪来跪去的,有什么事都好商量——昂!”
  两个人岿然不动,肖田睁着一双眼睛,似乎完全不怕被村民看到:“您收我做学生,我就起来。”
  李琢光紧张地环顾一周,看到有不少村民好奇地望过来,她急得一手心全是汗:“好孩子,我上次不是说了,只要你父母同意就好了吗?给村民开蒙也是我们每一位指导员的职责,你放心,你父母只要同意,我肯定教你读书。
  “快起来吧!!”
  得到了李琢光的一句应允,肖田这才兴奋地跳了起来,肖田母亲也顺从地在李琢光的力气下站了起来。
  “好了,大娘,把鸡蛋收回去吧。”李琢光把篮子递了过去,“反正我们短时间内不回城里,有很长时间教小田。”
  她扭头看了一眼芮礼,用眼神征询了对方的意见后,说道:“回头我和村长说一声,村子里要开蒙的孩子,想认字的,都带到我这里来好了。”
  左右她也没什么事,能给这个世界做出一点贡献也是好的。
  肖田的母亲接过了篮子,垂头看了那里面的鸡蛋许久,从中挑出一个又大又圆的递给李琢光。
  李琢光目光一凛,刚要说什么,肖田母亲便继续说道:“这还要麻烦您呢,小田说住到您家里来,时时刻刻都能问您问题,您看……”
  肖田母亲肯定觉得能和城里来的指导员住一起,对于肖田的学业是极大的助力,城里来的人应当对高考知道得也更多。
  肖田母亲都同意了,李琢光更是没有拒绝的理由。比起肖田母亲,她这里肯定是更合适肖田读书的地方。
  “肖田可以住在我这里,但鸡蛋我真不能收。”有时候村民的朴素正义也怪让她头疼的,她把汗涔涔的手心在衣襟上擦干了,捏了捏肖田红通通的脸蛋,“想要报答我的话,小田就等高考的时候考一个好大学吧。”
  “对——对。”肖田母亲连连点头,“大学!考个好大学!城里人说话就是洋气。”
  大学不是舶来词汇,但李琢光也没想着纠正肖田母亲。
  送走了人,肖田高高兴兴地回去整理被褥,李琢光趁着村里八卦还未发酵,赶紧把自己头发衣服收拾好去了村长家里,把开公益学堂的事同村长说了。
  这样利民的好事村长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再加上李琢光她们要是忙着教书育人,那更没功夫抓她们劳作的缺漏。
  学堂很快建设起来,李琢光从镇上小学顺了一块黑板和几支粉笔挂在她们院子里,村里人识字的热情高涨,李琢光和芮礼每天轮流上课。
  村民们更喜欢李琢光的上课风格,所以她的课时人总是挤得很满,她备课备到大半夜,早上起来时,喉咙疼到话都说不出。
  李琢光本想多开几节分散人群,然而芮礼制止了她,然后在一节李琢光的课上走到了黑板前。
  芮礼冷笑着拿粉笔头精准地扔到抱怨为什么不是李琢光的二柱头上,她对这破世界没有归属感,更没有什么身为指导员的责任感:“爱上上,不上滚。”
  可能是芮礼的表情太可怕,或者是她身上不自觉抖露出的杀气,叫在场人都险些以为她是退伍的女兵。
  这个时代的人对保家卫国的军/人总是带着崇高敬意的,周围立刻有人忙不迭地为芮礼找借口,说能教人识字不就好了,她们都不收钱了,脾气差一点就差一点呗。
  芮礼的授课风格干脆利落,不像李琢光还有多余的鼓励和夸赞,被她点起来回答不出来的都被她狠狠骂了一通,一节课下来,好几人被她骂哭了,委屈地垂泪在本子上一笔一划。
  等晚上给村民们上完课,就轮到了住进她们家里的肖田。
  肖田母亲也真够心大的,就把这么个小孩托付给完全没有照顾孩子经验的李琢光和芮礼。
  她每天会按时送来三餐,连带着李琢光和芮礼的份。
  饭都做好了,不吃就是浪费粮食。李琢光也知道这是变相的租金,便没有再坚持退回去。
  肖田母亲的手艺是一绝,李琢光敢说镇上国营大饭店的厨师做的都没她好。她旁敲侧击地问你怎么不去镇上应聘厨师呢,那也能赚钱呀。
  李琢光永远记得,肖田母亲一向圆滑的脸上难得空白了一阵,刚从灶台上下来的脸颊上有一道黑色的炭灰,最后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对着李琢光挥挥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就回去了。
  李琢光回到屋子里,芮礼和肖田捧着碗吃得香喷喷,李琢光拿过桌上最后一块饼子,沾了沾赤油浓酱的料汁。
  她不想做扫兴的家长,所以她没有问肖田今天学得怎么样了。
  她不问,芮礼却问了:“昨天给你布置的作业做完了吗?”
  肖田一呆,脸颊迅速烧了起来,她低下头去,恨不得把头埋进桌子里。
  “你妈——你娘把你送到我们这里来就是为了让你读书的,你作业不做怎么行?”
  偶尔芮礼也会反应不过来这里的口癖,比如她们还不太常用洋气的「妈」,习惯喊娘。
  肖田怕被骂,屁股往李琢光这边挪了挪,看着李琢光:“李老师,我想当兵。”
  李琢光咽下口中咬下的一大块饼子,和煦地问:“你知道兵都是干什么的吗?”
  肖田用力地点头:“我知道!当兵上阵杀敌,学打枪,保家卫国!我想干这个,不想读书,读书没有用。”
  李琢光抚着肖田那几缕被汗黏在额头上的发丝:“读书怎么会没有用呢?读书要是没有用,村子里的同志们怎么会争先恐后地来咱们这儿上课?”
  肖田似是想说什么,不知为何又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执拗地说道:“读书要是有用,哪里还用得到黑管子,直接对敌人念一通之乎者也就能把他们吓退了。”
  李琢光隐晦地和芮礼对视一眼。
  李琢光说:“是不是因为你娘总是和你强调读书有多重要,所以你才觉得不重要?”
  肖田神情明显一滞。这一刹那,她的样子与她母亲像极了。
  但她与她母亲不同,她没有逃避李琢光的问题,而是倔强地扬起下巴,道:“不是,她还没有重要到能影响我。”
  李琢光舔了舔嘴唇。肖田对母亲太排斥了,但这件事她一个外人也不好开解,她只能迂回地问:“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这么讨厌你阿娘吗?”
  肖田好像就在等李琢光问这个问题一样,迫不及待地倒豆子一般倒出来了。
  “因为她们就讨厌我!我经常听到村里其她大娘说,我阿娘头胎不是儿子,让她在家里抬不起头来,她肯定恨死我了,所以她才会逼迫我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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