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叶剑轻轻拧了拧眉,她转头,看到柳刀与自己是一样的神情。
  怎么会呢?她记得这个妃子。
  之前小姐未出阁的一场赏花宴,小姐的帕子被风吹跑。
  当时顾及到主人家的颜面,客人都只带了两个下人。柳刀留在小姐身边照顾小姐,她一个人去追没有追到,险些被陌生男子捡走。
  就是这个姑娘像如今这样,看似柔弱却句句带刺地将人赶跑,让叶剑能捡回那方帕子。
  那日,这姑娘与小姐聊了一会儿天,她说自己喜欢写一些酸诗,如若有一天能亲眼得见江南春景就好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为什么大家嫁了人以后,就会变成这样呢?
  叶剑想到丞相府里那些针锋相对的姨娘。
  她过去真的很讨厌那些人,因为她们整日里不是在想怎么害别人的孩子,就是如何能让自己怀上一个。
  可如今她忍不住去想,她们在未出阁时是不是也是那样色彩鲜明地爱写诗,或是钻研刺绣,或是饱读诗书。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个个面目恶毒。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要变成这样呢?
  她想不通。
  贵妃丝毫不动气,仿佛没有听出那妃子口中暗藏的机锋,只温柔答道:
  “怎么会呢,我听闻妹妹作得一手好诗,否则怎能在千千秀女里被选中进了宫。”
  那妃子一愣,似是想起了什么,视线狼狈地移开,深深吸吐了一口气。
  皇后沉默不语,一手抱着乌圆儿,一手摩挲着砚台。
  乌圆儿琥珀色的眼珠子看着皇后的下巴,忽地跳到皇后面前的桌子上,引得下首众妃子小小惊呼。
  乌圆儿绕着那砚台走了两圈,长长的尾巴扫过砚台,小爪子按住砚台,人模人样地将砚台往皇后身前推了推。
  它那双漂亮的眼睛专注地与皇后对视,就好像有一个人困在了它的身体里那般灵动。
  皇后缓慢地眨眼,她看了很久,最终还是将乌圆儿从桌上抱回自己的怀里,慢吞吞地说:“多谢你的砚台。”
  皇后不爱说话,大家都习惯了。还能说这么一长串感谢,说明她确实心里很喜欢这砚台。
  贵妃抿唇一笑,在宫人的搀扶下微微一拜,便首先告辞。
  贵妃走了,其余的妃子便也起身告辞,皇后斜斜靠在榻上,看着那方砚台,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柳刀俯下身,试探问道:“娘娘,这要收起来么?”
  皇后没有反应,只是一下接一下地抚摸着乌圆儿的脑袋。
  皇后不说话,柳刀与叶剑也不好自作主张,于是殿内落入寂静,风也安静地等着。
  她们并没有等来皇后的答案,有宫侍走进殿内,禀告有客来访。
  是前几日递了帖子说要来拜访皇后的佟小姐与庞小姐,皇后这才掀起眼皮,简短道:“宣。”
  她的声音不响,但在这无人敢说话的殿内却宛如一声落地惊雷。
  宫侍退下,很快,佟小姐与庞小姐便在宫人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她们见了礼便自来熟地坐到两边的椅子上,庞小姐眼尖,第一个发现皇后身前小几上多了一方砚台。
  她家中是书香世家,一眼就看出那砚台无论是成色还是材质都属上乘,她惊喜道:“光……娘娘是打算重拾书法么?”
  不等皇后回答,佟小姐便兴奋异常地接上一句:“我早说啦,娘娘墨宝世间千金难寻,娘娘对书法的热爱自然也是千金不换。
  “如今这世间也总算是迎回了娘娘这尊书法大佛。”
  庞小姐嗔她一眼:“你瞧瞧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旁人都不晓得你这是在夸咱们娘娘,还是明褒暗贬呢。”
  佟小姐弯起眉眼,作出一个发誓的手势:“娘娘呀,草民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证。”
  “呸呸呸,发誓的事儿可不能乱发。”庞小姐忙伸手将佟小姐的手势按下,“好啦,咱们娘娘肯定都知道的,是也不是?”
  皇后的脸上露出一个并不明显的笑意,她没有回答,但在场人都知道了她的答案。
  “娘娘复笔第一张书法打算写什么?”庞小姐从椅子上探出身,双手搁在座椅把手上,脆生生地问,“要我说,就写梅花香自苦寒来。”
  “嘿——那有什么意思?”佟小姐的眼珠子在眼睛里转了一圈,她想出一个鬼点子,“要我说,就写光娘的名字。”
  “名字有什么好写的呢?”庞小姐一挑眉,斜了佟小姐一眼。
  佟小姐挺直脊背,梗着脖子反问:“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名讳为何?”
  庞小姐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佟小姐如此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她一时之间确实还想不起来。
  “你瞧瞧,若不把自己的名讳记下来,往后还有谁会记得?”佟小姐抓住了庞小姐的话柄,拍着手道。
  “莫说咱们了,就是咱们府中的嫡子与庶子都可能无法被后人记住名姓,自然要用能留得下痕迹的东西写下咱们的名字。
  “若有一日我们的名字被世人遗忘,至少还有一份墨宝记得住我们的名讳。”
  佟小姐看庞小姐被自己问住了,乘胜追击:“不往远的说,你就说,你还记不记得你母亲的名讳?”
  庞小姐彻底呆住了。
  她们二人都是庶女,母亲或许是父亲一时兴起临幸的下人,或许是父亲买来的小妾。
  就算有名字,大约也是桃红柳绿那类没有意义的名字。
  可倘若她们的女儿都不记得她们的名字,又有谁还能记得她们呢?
  这么想着,庞小姐扭过头,坚定地对皇后说:“写你自己的名字吧,光娘。
  “写你的名讳,就算史书不记得你,你也能记得你自己。”
  皇后的目光一顿,飘向远方,陷入沉思。
  她的名字叫什么?她忘记了。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也忘记了。
  好像有很多很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有很多很多的人在等着她的帮助。
  可她全部都忘记了。
  她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然而现在不止想不起来,也提不起劲头。
  怪没意思的,她想。这世界没什么意思。
  但她心里莫名有种感觉,只要这样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她的任务就能完成一项。
  她的眸光落下,复又看向桌上那方砚台。
  砚台是那节外生枝,贵妃是,庞小姐是,佟小姐也是。
  她并不喜爱变数,她不可以喜爱变数,变数会招致严重的灾难,她只想如此过完一生就好了。
  “喵——”
  怀里的乌圆儿夹着声音叫了一声,将皇后的注意力唤回来。她低头一看,乌圆儿两只爪子抱着她的手腕,努力地往砚台上够。
  小猫的力气不大,又没有伸出爪子,肉垫几乎没有什么力量,皇后轻而易举地就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她还是没有去碰砚台。
  小猫挫败地趴了下去,脑袋靠在皇后瘦骨嶙峋的手腕上。
  “娘娘。”庞小姐扶着扶手站起来,她身边的下人上来搀扶住她的手臂,她推开那人的手,靠自己纤细的脚腕摇摇晃晃地站稳。
  “娘娘,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她的眼眶红起来,声音也变得哽咽。
  皇后看她不语。
  “娘娘,您还记得吗?小时候,您、我与极娘出远门踏青,您说——”
  那是相当明媚的春天,暖融融的阳光平等地笼罩在每个人的身上。
  彼时的小皇后已失去一魄,坐在马车里安静地看书。
  庞小姐与佟小姐在下人的搀扶下在外放风筝,但试了好几次都不得要领,又不肯让别人帮忙,于是她们想到了小皇后。
  遣了人来敲响了小皇后的窗户,庞小姐细细的声音用尽全力大喊:“光娘,出来晒太阳啦——”
  为了保护三位千金——主要是小皇后的安全,这一片草地都被清空了,否则庞小姐这大逆不道的举动就该被她父亲罚了。
  但尽管她全身都在用力,那轻飘飘的声音却没有在草地上传多远。
  小皇后撩起车帘,她看到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草地与露珠,还有那两轮比太阳更为耀眼的笑容。
  她摇了摇手,示意自己不下车。
  佟小姐撩起裙摆,像是踩高跷的艺人一般一瘸一拐地往马车这里走来。她走得不稳,时常维持不了平衡,身子一歪就要倒到地上。
  她推开所有想来帮忙的手臂,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硬是咬着牙靠自己的双腿走到窗边。
  她扒着窗户,就那么几步路的功夫便让她气喘吁吁,可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累,反而笑得极为开心。
  她拖长声音撒娇道:“出来嘛,好不容易出来踏一次青,你总是待在马车里有什么意思?”
  小皇后漠然地垂眸看了看佟小姐发白的指关节,低声道:“我走不了路。”
  佟小姐用袖子点去额头上的汗水,一张脸晒得红彤彤的:“那你一个人待在马车里岂不是很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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