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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春柔 第72节

  说罢正事,顾灵清才开口:“信已快马加鞭送至朔州司使,郡丞绝无可能擅离怀朔。”
  见皇帝面色稍淡,顾灵清硬着头皮,提及另一个让陛下不快之人。
  “太后近来不允太医院请脉,臣拿到长乐宫近来宫外采买药材单子,沈愈之说,此药方甚烈,乃饮鸩止渴,是吊命的方子。”
  谢凌钰面色平静,“她前些日子还召见大臣,询问内政如何。”
  “已是隔帘召见。”顾灵清沉默片刻,“恐怕强弩之末。”
  太后不惜用烈药吊着一口气,只因她推进的税法还余下三州不曾完成,而这三州刺史明年任期满。
  她至少要撑到年后,插手重新任命刺史之事。
  谢凌钰垂眸,眼前忽然浮现薛柔的脸。
  倘若太后薨逝,不知她会伤心到何等地步。
  若阿音日后想起自己因宫外修行,没能陪太后最后一段时日,会不会恨他。
  恨他逼自己出下策,去庙里才能躲开大婚。
  顾灵清看见帝王怔愣一瞬,握着茶盏的手略不稳当。
  “你带人去薛家,召薛柔进宫一趟。”谢凌钰顿了下,额外叮嘱,“莫要让旁人看见。”
  第55章 阿音无须伤心,生死自有……
  “太后, 方才尚书令求见,需要拦下么?”
  胡侍中哽咽一瞬,随即端上碗药汤。
  “拦住。”太后沉默片刻, “让他放宽心,我身体无碍。”
  颐寿殿内苦涩的草药味弥漫,太后语气低沉,恍若梦呓。
  “钟儿,我昨夜梦先帝,”太后掩于宽大衣袍中的身子颤抖,“他问我何以薄情至此。”
  胡侍中眸中现惊惧之色, 嘴唇动了动,紧握住太后的手, 安抚道:“逝者如灯灭,一似汤泼雪。”
  半晌,太后叹口气, 却听外头有人道:“薛二姑娘来了。”
  颐寿殿的人从不拦着薛柔, 任由她去哪都成, 这下胡侍中压根来不及反应,只怔怔看向不远处的少女。
  薛柔甫一闻见浓烈药味,便觉不对,待走近些,眉头越蹙越深。
  “姑母?”
  她加快步子, 坐在太后榻边时,脸色逐渐苍白。
  鼻尖是混杂檀香药香的浑浊气息, 那是颓败衰老行将就木的味道。
  太后没想过她会来,咳了两声,“阿音不是在宫外修行么?”
  “陛下召我进宫, 说为我做的璎珞,匠人们做的总归不合心意,让我来长乐宫,寻螺钿司一位姓赵的女官。”
  薛柔让流采将璎珞呈上,太后垂眸看了一眼。
  镂月裁云,光华夺目,唯独中间金莲底座上似乎缺了什么。
  “赵旻儿先前是宫中内司,家里世代同珍宝首饰打交道,她的确擅长。”
  太后方才喝过药,若语速慢些,勉强能顺畅说完几句话。
  她神色淡淡,手指拂过璎珞,心底明白皇帝意图。
  “赵旻过段时日回京,我会将此事交由她。”
  薛柔顾不上什么璎珞,攥住太后衣袖,“为何我从未听过姑母病情严重至此?”
  “就连父亲也从未说过。”
  倘若只是小病,何须连亲弟弟也要瞒,薛柔越想越觉事态严重,“我要留在宫里,陪着姑母。”
  “胡闹!”太后终于动怒,“这么大了,岂能再想一出是一出。”
  “犹豫无常最易误事,既已决定做什么,就莫要为情所囿。”
  胡侍中察言观色,连忙带着所有宫人出去等着,见流采不动,干脆上手把她拉出去。
  薛柔攥紧手,想说什么,却被姑母严肃神色惊住。
  “我在陇西和怀朔皆已安排好人手,你如今留在宫中,倘若横生事端该如何?”
  薛柔想说这几日已然横生事端了,却看见姑母无血色的脸,硬生生咽下去。
  见她欲言又止,太后拧眉:“我得了消息,王三郎在洛阳停留甚短,便匆匆返回。”
  言罢,太后见薛柔面色变化,便猜到泰半。
  “太过年轻,沉不住气,”太后摇头,“但总比陛下好。”
  没想到姑母会说这话,薛柔眼中浮现疑惑。
  依她看,姑母并不大喜欢王玄逸。
  “阿音,嫁给皇帝后,有诸多困难,最难的并非与嫔妃争宠,也并非与朝臣交手,而是赢过自己。”
  “心性不够坚定的人,面对诸多选择,若错了一步,便步步是错,”太后气力不足,声音低如呢喃,“走出那一步前的煎熬,会不断推着你走向无法回头的境地。”
  或是一条路走到底,或是彻底退缩任人宰割。
  就譬如当年知晓谢元彻秘密召朱衣使后,她反复思量,给先帝送了一碗红豆粥。
  这一步,太后从未觉得自己走错,她爱先帝,但不妨碍做出这样的决定,纵使往后夜夜烧高烛照彻长乐宫方能安寝,她也不悔。
  但薛柔做不到,太后带着她长大,深知依她的性子,纵使与谢凌钰无甚情意,薛柔也最多起弑君的心,用些哄骗娃娃的巫蛊之术。
  真要动手,她不够狠。
  她这个侄女金尊玉贵娇养大,没经历什么内宅争斗,不适合入宫。
  至于皇帝,太后默然,每每见到谢凌钰,便觉她至少没有对不住先帝嘱托,将大昭交给皇帝,她甚为放心。
  薛柔见姑母神色不定,似乎追忆往事,问:“什么无法回头的境地?”
  太后回过神,“倘若阿音入宫,陛下有朝一日欲分后权,赠于旁人所出皇子,以至你居于深宫,如被卸兵刃,日后恐为人所害,你会杀了他么?”
  话音未落,薛柔便面上空白一片。
  半晌,她开口:“姑母,我没想过这些……”
  “是没想过入宫,还是没想过陛下会这样做。”
  薛柔哑然,半晌回答:“兼而有之。”
  “不着急,那便现在想一想,”太后轻声问,“你会么?”
  薛柔心底一片乱麻,暂且顾不上谢凌钰,姑母方才说的情形,怎么……怎么那般像……
  她试探地抬眸看着姑母,只见一片平静,看不出分毫情绪。
  不知过去多久,薛柔犹豫道:“若真到那个地步,或许……会。”
  那可是弑君大罪,倘若被发现,她与薛氏众人通通要人头落地。
  “或许会便是不会。”
  太后脸上写着不出所料,她十几岁时,若有人以此询问,定斩钉截铁说“会”,绝无半丝犹豫。
  所以,在先帝崩后,她顺利地临朝称制,压住谢元彻那些不安分的宗亲。
  太后看向仍旧处于震惊与探究中的侄女,默认了薛柔的怀疑。
  “阿音,我教过你,越是才能出众的帝王,驾崩后围绕于他身边的亲信越难以应对,需要手段迅捷处理干净。”太后闭了闭眼,“陛下身边的人与先帝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怕旧事重演,你却不能抢占先机。”
  “所以,在宫外度过一生,是你最好的选择。”
  薛柔过度惊愕,不知该说什么,慌乱地点头,耳边好似有嗡鸣声。
  她一直以为,姑母与先帝琴瑟和鸣,哪怕有过嫌隙,也是恩爱夫妻,原来锦绣背后一团泥泞。
  锦绣风光是真的,泥泞污浊也是真的,薛柔如猝不及防咽下团脏东西,甚至隐隐作呕。
  并非不赞同姑母,相反,正是赞同她,薛柔才觉难受。
  “所以那些,”她想起幼时与帝后同乘的鸾车,“都是假的么?”
  那些恩宠,海誓山盟,恩爱不疑,都是谎言?
  看出薛柔心思,太后沉默片刻,道:“都是真的,我对先帝是真心,先帝待我亦是真心。”
  薛柔实在难以理解,情深似海与互相猜疑太过矛盾,如清泉沾上一点点尘灰,便不干净了,没法再咽下口。
  若执意去饮,只觉痛苦。
  知道薛柔还年少,无法接受不纯粹的爱,太后亦不愿多言,而是轻声道:“我已将利害同你说清,接下来我说的,你须牢牢记住。”
  薛柔连忙挺直身子,微微倾身仔细听。
  “我恐怕熬不到来年春,上元节那夜,趁人多混杂,城门大开,会有人来接引你离京。”
  太后语气平淡,毫无大限将至的恐慌,恍若谈论天色如何。
  薛柔刚想张口,眼泪立马滚落,却怕忽略姑母的话,拼命想忍住。
  “其次,倘若我未能活到上元节,”太后终于微叹口气,“那便是天命如此,你须即刻觐见陛下,以日代年略过孝期,尽快大婚。”
  “越快越好,提前于诸王。待入主中宫,让姜吟做你的长御,她会帮你厘清宫中情况,至于长乐宫的老人们,暂时一个也别启用。”
  “好,”薛柔一字字听进去,手指都有些发抖,一叠声道:“好,我都记住了。”
  “去罢,今日离去后,莫要再轻易进宫了。”太后神色坦然,叮嘱着,“阿音无须伤心,生死自有常理。”
  薛柔低下头,话虽这么说,但岂能不伤心。
  好在她今日骤然知晓噩耗,惊愕之下空茫居多,只觉眼前事物不真实,恍若幻梦,反倒没那么多难以克制的痛苦。
  “还有,”太后看着少女离去背影,语中终于平添一丝落寞,“告诉你父亲,我对不住他。”
  薛柔顿住脚步,没去问对不住什么。
  是因强行赐婚而觉对不住,还是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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