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春柔 第77节
但是该说什么呢,薛柔起身时才觉腿有点软,被朱衣使扶下车的瞬间,才发现人比自己想象的多。
上元节夜,她私逃出京,陛下若想遮掩这般丑闻,不会带这么多人。
那便是彻底失望,亲自来抓捕她的。
想明白后,薛柔便隔得远远的,向皇帝请罪:“陛下,是我借姑母令牌挟持赵旻,让她带我离京。”
虽说不知姑母与赵旻有何前尘往事,但薛柔可以确定,姑母不希望赵旻死。
想起自己近来伪装的身份,薛柔忙不迭补道:“她是女子。”
谢凌钰静静听她说完,被这拙劣谎言气得想笑。
问问整个朱衣台,谁不知道赵旻尊姓大名,她会被薛柔挟持?此人才不会管薛柔是不是太后侄女,被威胁只会一刀送她见阎王。
他面无表情,脑中不断浮现罪状。
逃婚、欺君、京中纵火……
太过放肆,简直目无法纪。
谢凌钰看不清她的脸,往她身边走了几步,喉咙有些发紧。
他来时便已想好,定不能轻易饶过薛梵音,由她说两句好话便轻轻揭过。
她把天家当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将帝王颜面放在地上践踏。
然而待看见那张脸时,谢凌钰所有准备好的话还未出口便戛然而止,硬生生卡在喉咙。
良久,才发出一声叹息。
“怎么瘦了?”
少年指尖冰凉,抚上薛柔脸颊细腻肌肤,见她唇色苍白,即便在融融火光下也未曾见几分血色。
还有这身衣裳也宽松了些。
旁边的络腮胡十分勉强地无声苦笑,看向上峰顾灵清。
天地在上,禾娘每日都炖肉,吃食上从未怠慢过,陛下该不会迁怒旁人罢?
顾灵清则眼皮狠狠跳了下,不知如何面对此情此景。
周遭气氛凝滞,谢凌钰盯着眼前人,见她半晌不开口,怔怔望着自己,心底涌上一丝焦灼。
“我想同陛下单独说话。”薛柔定了定神,“所有人都不能在旁。”
“可以。”
谢凌钰颔首,和她进了东厢房,命随从离去后,将门紧闭。
踏进厢房那刻,谢凌钰便皱眉,这样的地方,她住了一个月么?
确保四下无旁人,薛柔道:“陛下能否放过赵旻?”
几乎瞬间,谢凌钰那股压下一个月的怒意重又蹿起。
过去这么久,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静,可以心平气和去见薛柔。
然而,她一句话,便叫谢凌钰回忆起那夜听见慈云庵走水的慌乱,以及知道被骗后的暴怒。
“薛梵音,你同朕单独说话,就为了给她求情?”
谢凌钰怒火越来越难以遏制。
“放过她?她把你从洛阳带走,朕是泥捏的不成,放过这种逆贼?”
步步逼近的少年胸口起伏,呼吸因强行压抑极端的怒火,显得凌乱不已。
薛柔沉默,第一次见陛下气成这样,他们离得太近,甚至能看见眼尾泛着红,像染过一点胭脂。
她也懊悔,觉得自己说话不当。
方才思及姑母的嘱托,既被发现,跑是跑不脱,不如跟谢凌钰回京,向他要后位。
可依谢凌钰的性子,还会立她为后么?正常天子好像都不能容忍。
薛柔实在摸不准他还愿不愿意,让她做皇后,话到嘴边开不了口。
现在彻底惹恼了陛下,薛柔更不知道怎么说。
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恐怕吓得薛柔不敢吱声,谢凌钰僵住片刻。
良久,他嗓音有些哑,轻声道:“阿音,跟朕回去,过往之事一笔勾销。”
“朕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话音落下,薛柔猛地抬头,眼底划过惊异之色。
“可外面那些……”薛柔想起乌泱泱的人。
御驾出行必带朱衣使,这个阵仗一路上定有许多人看见。
纵使寻常人不知为何,谢凌钰的心腹必要疑惑。
陈宣和樊汝贤那群人见皇帝不在宫中,难道不会追根究底?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既然发生了,又怎能当不存在。
薛柔低下头,“我犯了大错,陛下难道要帮我掩饰?”
“你没有错。”
谢凌钰神色冷淡下来,“阿音尚且年少,未曾涉世过深,不懂轻重缓急。”
“是有人蛊惑你,引诱你离京,错在罪魁祸首,朕自会处置他。”
谢凌钰语气发寒。
如今的情境,是因薛柔想走,王玄逸在背后出谋划策,太后倾尽全力帮这两人。
缺一不可。
如今太后已薨,谢凌钰没法拿一个死人怎么样。
至于薛柔,他垂眸看着面前略憔悴苍白的脸,舍不得怪她。
谢凌钰扫一眼周遭简陋陈设,一遍遍告诉自己。
阿音懂什么,她在京城金尊玉贵娇养大,不知道路途颠簸多受累,流寇劫道有多危险,更不知道没有太医院,她稍微受点风寒就可能死去。
阿音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吃苦,定是有人蛊惑她,用花言巧语蒙蔽她,抹去种种可能遇到的痛苦,用巧言令色粉饰太平。
然后,勾引她背叛那一纸诏书,毫不犹豫离开他身边。
都是旁人的错。
所以不怪她。
薛柔听懂了皇帝话中深意,脸色煞白,“谁蛊惑了我?”
她的马车往陇西去,跟表兄所在的郡分明两个方向。
“王玄逸。”谢凌钰声音清寒,显然恨他入骨。
觊觎天子妻,真乃乱臣贼子,目无君父。
薛柔想张口辩驳,却被皇帝脸色堵回来。
半晌,她才道:“我离京有旁的缘由,怎会与男子有关。”
谢凌钰不愿再听她费尽心思为谁开脱,冷着张脸,奈何那双杏眼巴巴望着他,眸中好似有细碎涟漪,万般可怜。
他沉默一瞬,“什么缘由?”
瞬息之间,薛柔想起回府路上听见的议论,当初不屑一顾,压根没放在心上。
她立刻想好说辞,“我几个月前去了趟长乐宫,回府路过论章酒肆,听见有士人议论,陛下娶我是为薛氏势大所迫。”
“说我阿姐德才兼备,陛下立她轻易不得废,但我不同。”
“他们说,陛下欲效仿其祖父,废后削外戚,幽禁我于皇寺。”
薛柔说完,便不敢看谢凌钰的反应,心知这个理由不堪一击。
世人喜欢挖所谓天家秘辛,哪怕假的猜的也津津乐道。
可薛柔作为太后侄女,明知几个月前,华林苑政变已然过去,禁军顺利让渡至皇帝手中,不可能信寻常士人所言。
薛柔干脆又补道:“何况,自从你下诏要立后,朝中让你先纳妃的奏折就没有停过,你什么都没说。我才不要跟别人用同一个夫君。”
谢凌钰半晌没有说话。
他脸色苍白,声音有些奇怪,“谁在妄议天家?”
“我怎么认识?”薛柔小声回了一句,“我又不能上去问他们姓甚名谁。”
薛柔坐在凳子上,又低着头,确保眼前站着的少年看不清她神情。
然而,下一瞬便见谢凌钰半蹲着身子,和她平视。
脸被轻轻捧着抬起,薛柔与那双眼睛直视时,被里面的伤心之色惊到,甚至想躲开。
他平静道:“阿音,这个理由当真么?”
“……当真。”薛柔干脆只盯着他耳坠,不去看旁的。
“彭城王上奏后,朕已让他回家休养几日再上朝,何来什么都没说。”
少年声音如风吹碎玉,“若真为此,你便要离开,那唯有一句话问阿音。”
“朕的真心,这样难以看见么?”
薛柔忽然宁愿陛下冲自己发怒,或摔几个杯盏,也不想面对这样的谢凌钰。
她难得有一丝愧疚,试探道:“我同陛下回去,或许以后能看见。”
冒着谢凌钰翻脸的风险,薛柔硬着头皮开口:“陛下说只要回洛阳,就一笔勾销,那放过表兄还有赵旻,可以么?”
面前近乎半跪着的少年神色晦暗不明,最终道:“朕留他们一条命。”
心知自己方才胡诌的话皇帝不信,这已是最大的让步。
薛柔松口气,嘴唇动了动,“那我回去,还能做皇后么?”
闻言,谢凌钰反问:“那个位置,除了你,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