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时间还早,路上却已经有穿着素袄的宫人在扫雪了。
远远看见步辇过来,她们握着扫帚退到两侧,看向郁安的眼神并不热切,倒是对着一路陪侍的紫兰恭敬有加。
步辇走得很慢,几个太监缩着脖子,带着晨起做工的恹恹神情。
郁安将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伸手废力地解下布帘,为自己挡一挡扑面而来的冷风。
厚重的布帘遮去了旁人大半的视线,郁安垂目看了看冻得通红的手心,漫不经心地思考着这次的任务。
上个世界远离本源位面,受到波动太小以至于没产生太大异动。
这次则不同,郁安来的时间点靠后,无法判断本来名垂千古的宸帝早逝的具体原因,但异变应该从那时就开始了。
一统的国家四分五裂,剧情里构想的太平盛世却沦为纷争不休的乱世。
如今无法再追溯宸帝时期的事,要解决位面异变的问题,恐怕需要结束这场设定之外的混乱局面。
但平定乱世,对于一个八岁幼童而言为时尚早。
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步辇慢慢悠悠速度太慢,所幸出发得早,到王后的远霞宫时不过卯时三刻。
远梁国君主与王后皆是性格爽朗之人,早年都是上过战场的人,上行下效,举国以威武豪放为美,并不过多讲究礼仪。
皇子也请安没有成文规定,但基本是七日一次。
但对这个多余的公主,王后一向态度平淡,体恤对方体弱便改成每月一次。
而除开重大宴会,她不会主动召见郁氏,连平常的妃嫔问安都免了。
由于年纪尚小,每次又只是远远得见,原身对王后的印象不深,甚至连对方的面容都记不太清。
在宫女通传之后,郁安循着记忆入殿。
由于还没习惯繁复的宫装,他提着裙角走得很慢。紫兰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连面见王后都没回避。
只要不主动作妖,郁安一切都随她。
王后已经等在正殿,衣装隆重,高坐凤位。
郁安停在殿中央,双膝跪地,对上位的女子行了一个标准的顿首礼,“娘娘万安。”
稚子面白羸弱,嗓音却像霜糖似的。
俯身跪拜的身影太小,王后李氏不以为意,接过宫女呈上的茶盏,慢慢抿了一口。
“起来吧。”
“多谢娘娘。”
身体无力,郁安撑了一下地板站起来,还没立起身差点又踩着裙摆摔了。
从前虽然曲意逢迎,演过的戏也数不胜数,但扮成女童确实是头一遭。
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会被裙子折磨成这样,他暗下决心要尽快适应,提了一下裙摆终于站直身体。
冷眼看了小公主挣扎起身的整个过程,李氏慢声道:“早听闻你前些日子病了,如今还未大好?”
郁安对上她美艳的眼眸,眼神很澄澈,“日日在喝药,已好些了。”
李氏有此一问实在多余,恐怕郁妃无云宫内的大小事情,早已被紫兰悉数告与她了。
大张旗鼓的监视,反倒被伪装成平淡如水的关怀。
对一个意外得宠的妃子,李氏的态度未免奇怪,若真是伉俪情深又何惧夫君移情?
对方远不如看上去那样冷静。
李氏不知道下方的幼童已经看出了自己伪装,又品了一口茶,随口道:“如此甚好。我这备了些从月耀得来的滋补长参,你等会拿去,给你母妃补补身体。”
近年远梁国国力大涨,在与周边国家几次交锋中都占尽优势,得了不少好处。
单从王后远霞宫富丽堂皇的装饰来看,对方过得确实比无人问津的郁妃好太多,随手施与的东西都是她们求不得的。
郁安望着李氏,态度真挚地谢过了她。
年仅几岁的孩子吐字绵软,略显苍白的小脸带着对高位者的敬畏,像是竭力保持镇定却又不自觉露怯。
李氏勾起唇角,又问了郁安几个寻常问题。
郁安能答便答,装作看不懂李氏的刺探,全程都表现得很乖顺。
片刻后,李氏饮完了手中那盏茶,觉得无趣,便摆手让他离开。
郁安行礼告退,提着裙摆走得很慢,察觉到紫兰没跟上来也并不在意。
宫人将他送到门口就退下了,彼时快到辰时,天已经完全亮了。
细细密密的白晶从天幕倾落,撒在宫门外的地面上,步辇车顶凝起一层白霜。
无人撑伞,郁安就自己慢慢下了台阶,淋着霜雪走到车前,才被太监们扶上了步辇。
回程走的是另一条路,郁安猜测是因为下雪他们想抄近道。
宫装繁复却不御寒,郁安尽可能将身体缩进白狐大氅,护住不断流失的体温。
毕竟体弱,这么一会功夫就冻得手脚麻木了。
咽下漫到嘴边的咳嗽,郁安挑开布帘,发现正行经一处枝繁叶茂的花园。
寒冬腊月的天气,依稀能窥见枝条掩映中沾了霜雪的盛放花叶,布局极尽奢华。
步辇过了转角,花园无从再看,只能瞧见一片背靠竹林的清亮寒潭。
潭边同样是卧满白雪,侧方立了块墨色巨石,有一道黑影在石头边上的雪地里团着。
郁安刚开始以为是宫中的野猫,但细看下来那影子又比野猫大些。
听见杂乱的脚步声,黑影忽然动了动,从雪中撑起身来。
白雪从身体上滑落,显得那黑影更瘦小了。
郁安这才知道那是个人,心中莫名一紧,一开口却是停不下的咳嗽。
他一面按着胸口顺气,一面冲帘外问道:“潭水旁边的那个人是谁?”
这不受宠的公主一向孱弱,太监们对他态度平平。
半晌才有人应声:“那是从麟茂国来的质子,昨日得罪了太子殿下,被罚跪在清影潭思过。”
雪中的人像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转眸看了过来。
郁安挑起沉帘,对上了那双远比寒潭幽深的眼。
第106章
对视的一瞬间,郁安立即令人停下步辇。
几个抬车的太监本不想听,但辇上的人已经挑开布帘作势要往下跳。
他们被这大胆的举止吓了一跳,纷纷取下抬木,将辇车急急地往地上一放。
步辇压在厚重的白雪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动。
郁安顾不上这些人的无礼,下了轿辇就往那人的方向奔去。
雪还在下,扑在脸上的触感是带着凉意的疼。
郁安步履太快又被裙角绊了一下,匆匆站稳,干脆提起裙子往那个方向跑。
越是靠近,越能看清跪在雪地里的人——
是一个身着玄衣的清瘦少年人,轮廓柔和,宛若春日里轻摇的稚嫩柳枝。
但那抬起的眼眸却淬着寒冰,打破了所有的温顺可欺。
少年眼神阴冷,沉默地注视着逐渐接近的郁安。
寒风吹起大氅边角,将粉雕玉砌的小人衬得像一只乘风而来的飞燕。
飞燕落在少年身边,将那冰冷的身躯拢在羽翼之下。
郁安紧抱着这个沉郁的少年,为他失温的身体回暖。
霜雪累积在二人脚下,盛开成一朵凌乱的花。
怀中人睫羽和发丝都覆着浓霜,唯有一双眼睛又沉又冷。
郁安用面颊去贴他冷硬的脸,被冰得瑟缩也没回退,反而还将自己的身体往对方的身上靠,想把自己本就不多的体温传给他。
被冻了太久,少年身体僵硬,连推开郁安的力气都没有。
郁安抱着他的肩膀,留意到他睫毛颤动眼神涣散,不住叮嘱他:“别睡。”
尾音发颤,显然也是冻得不轻。
少年扯扯唇角,凝聚的眸光中带着嘲弄。
郁安不在意对方的冷淡,发现拥抱不足以令人升温后,就利落地解开白狐大氅,反手披在少年瘦削的肩膀上。
半天不见踪迹的紫兰总算出现,一眼就看到那向来温顺的多病公主在多管闲事,眉头一蹙。
怕被问责,她急忙赶上去,将怀中抱着的长参木盒搁在雪地里,也脱下了自己外罩的小袄披在郁安身上。
此刻郁安的脸色甚至比跪了半天的少年还难看。
“殿下,该回宫了。”
语毕,紫兰也不等对方回答,不由分说就把白着脸的郁安抱了起来。
郁安拽着紫兰的衣襟,指了指还跪在地上的少年,“救他。”
“殿下……”紫兰板起脸。
郁安没耐心听她找理由:“我说要救他!”
顿了顿,他又扮上了这个年纪该有的稚嫩模样,语气真挚地开口:“母妃和我说过,来者是客,他是麟茂来的客人,我们不能欺负他。”
“……”
郁安目光落在地上的少年身上,继续说:“这样冷的天,他在这会被冻死的。紫兰姐姐,你也不想因为见死不救被父王怪罪吧?”
紫兰沉默了。片刻后,她示意太监扶起了雪中摇摇欲坠的少年。